茅盾先生不远千里而来约稿,嘱写大鼓书词,以求通俗,增高民众抗战情绪。我已写过好几段大鼓书,交各刊物发表;不想抱定一样死啃,所以答应下给他一篇旧形式新材料,《今古奇观》式的小说,可是,那时节,我正写着一出京剧,《新刺虎》,成绩如何,未敢预料,不便先对约稿的人说。茅盾先生走了,王泊生先生来到,《新刺虎》恰好写成。把剧本交泊生先生给看看,真正行家,再好没有。对他哼了一遍,他说可用;马上抄了去,教他的学生去排演。
我很高兴,决定再写一出,送给茅盾先生;四十一岁了,还免不了小孩子的耍乖!大鼓书,小说,京戏,形式虽各不同,目的好在都为通俗与激发民众抗战热情;以此易彼,或无多大罪过。
本着个人对于京戏那一点点知识来说,我以为它之难写,在怎样写得“整”。《四郎探母》中有那么多角色,那么多事情,可是一气呵成,越唱越紧。它“整”,所以好。《打渔杀家》,《空城计》,《连环套》等佳剧,都是如此。反之,近来时行的“本儿戏”,目的在求穿插热闹,多占工夫,而又须省力气,往往是红脸的进去,白脸的出来;你两句散板,我两句道白;又臭又长,病在一个字——“碎”。这样的戏,尽管行头漂亮,布景讲究,只能热闹眼睛,而不能往人家心里去。本此意,有下列的声明:
(一)我要写得整;不敢多用角色,正怕自打嘴巴。等练习稍勤,有些把握,再动象《探母》与《长板坡》那么大块的。
(二)在简单中求生动;于此,略用小说写法,如陈自修嘱仆人刘忠去预备祭墓的酒果,仆答以市面慌乱,无处买酒果;如在墓前,陈先生问侄,谁杀你父,答以日本人都是用对话引起更多的图像,或激起爱国仇日的热情,最动人的《天雷报》,甚会利用此种写法。
(三)剧中的日本人,很难摆弄。教他们都抹花脸,翻筋斗,虽与套数相合,可是难以一目了然,隐而不显;曹操若一向不抹大白脸,骂名必定不会那么超群。幸而记得《飞叉阵》(《闹昆阳》)里,有过几个打洋枪,高鼻子的“下手”,不妨借来一用。《飞叉阵》是俞派的武戏,曾亲见俞振庭表演,俞非海派武生,洋鬼子原可上台,自非我有意瞎闹,而破坏了剧法的完整。在台上,有几个日本兵挨揍,其效力必远胜于四“英雄”的“大败而归”也。
在思想上,也有该提出的两点:(一)对白保留旧套:“大事不好了”,必继以“何事惊慌”。听惯了的就顺耳,耳顺则情通;为求共感,不必立异。但在可能中,我把“主人”改为“先生”,“奴家”与“小人”等,亦设法避免。“先生”念起来比“主人”还更响亮,也引不起多少误会。慢慢的这么改,或者也能减少一些不平等的思想。话白中不硬加入了“打倒帝国主义”,以免冗长无力,但设法把“爱国”等词,在顺嘴的地方加进去,亦本潜移渐转之意。
(二)最冒险的一点,是陈寡妇“从”了匪首赵虎,不管她居心是怎样贤明毅烈,我恐怕台下总不会轻易赞同的。这么写,第一是要打破传统的节操主义;第二是为表示为了救国,男女都须卖命,肉体简直算不了什么;第三是就事实上看,日本人到处奸杀妇女,妇女们怎么不可以献身给自家的战士呢?不过,这虽言之成理,究竟台下能否通过,还是问题。旧戏的架子是大家看熟了的,架子里所包容的一切,也因格架而定形;冒险的改动一点,也许会全盘塌架。但是,旧架子的确方便;为救急,有取用的必要。弃之可惜,改造不易,难处就在这里!大家想想看,应当怎办?
重要的几点说完,下面只是一点希望:京戏在中国南部不甚发达,这个剧本恐怕不易得到出演的机会。可是在武汉街头——不知别处怎样——我看见许多卖唱本的小摊子,都带售京戏剧本,销路也还不坏。真懂二黄戏的人决不会买这路小本子。那么,买的人也许不会唱二黄,而是拿它当作唱本去念着玩吧?设若这是真情,这篇东西也许——我希望——与大鼓书词或通俗小说有同样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