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教室外的人逐渐多起来,何树明感到空荡荡的背后开始挤得慌,有力量一波一波地往前面涌。
肖丹把宽大的绸带绑在肩头,可能是模仿长袖之类的东西。
音乐起了,女孩们的脚习惯性地打起拍子,何树明不懂舞蹈,或许是由于音律掌握得恰好的缘故,肖丹出场时练功房里突然鸦雀无声了。
她的肩膀像微风中的芦絮般摇摆起来,清波荡漾似的前、后、左、右。身体跟着音乐柔软地晃动,一双棉布鞋的脚像漂浮在湖面上的荷花叶子,仿佛踏着的不是木头地板,而是天边的云朵。从她不断甩出绸袖的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一段描述宫女出游踏青的舞蹈,何树明从未见过肖丹如此媚柔的样子,心想,原来她整日没事干就跑到湖边拿着芦穗子摇啊摇的就是在练这玩意儿。
舞蹈结束了,居然有零星的掌声响起。
何树明凝视肖丹因消耗体力而被细汗打湿的鼻翼,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骄傲。
“你真没学过?”
肖丹点点头,呼呼地喘着气。
“那这舞是谁教你的?”
“我们农村哪有舞蹈老师,我自个儿学的,把电视里的节目录下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模仿,然后再慢慢练呗!”
老师的嘴惊讶地张成一个圈。
“《踏歌》起码得有十二个女孩跳才漂亮,你确定把动作记住了?”
“我练了整整四年,我想应该没错,不过,也就只练了这一个舞蹈而已。”
“好,我破格录取你,条件是你得把这舞蹈再紧琢磨琢磨,其实《踏歌》里有两套动作,你学的只是其中的一半,如果能把另一套也模仿下来,我们就可以排这个舞了。”
“行行行!没问题,那我没有基本功也可以啦?”
“基本功当然得补,不过,你的模仿能力和舞蹈感觉已经很不错了。”
“我录取啦!录取啦!录取啦!”
肖丹边跳边叫地冲出来,结果被绸袖子绊了一跤,气氛又回到先前哄笑连连的状态,不过,何树明听得出,那里头有了赞许的味道,很替她高兴。
肖丹体内那股不争气就不罢休的韧劲从来就不输给何树明,这便是促成他们友谊的坚固桥梁。
就在肖丹出洋相的当口,何树明突然瞄见人堆里有颗油光光的,熟悉的脑袋急切地动了一动。
肖虎晟洋溢着欢喜的面孔不经意地从两三个陆续离场的男生肩头浮现出来。
真是冤家路窄,他正准备溜,偏又跟何树明打了个照面,于是,立刻像只见不得光的野耗子似的逃走了。
何树明默默地走出练功房。
肖丹的舞姿让他再度想起了广告牌上的女孩。
他很想再回到领操台上,单独和她待一会儿。
路过小卖部时,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掏出零钱买了一瓶矿泉水,正仰头喝着,忽闻背后响起一个男生熟悉的嗓音,像是和谁正争论着什么。
“老师!老师!您看我跳舞不行打打杂总可以吧?帮你们搬搬道具、管管服装什么的,您就收下我吧,求求您了!”
何树明噗的一声,满满的一口水喷了一地。
就在这时,他突然怔住了,木鸡般伫立在小卖部狭小的屋檐底下。
放眼望去,领操台上方广告牌上的女孩不见了。
代替她的,是一个骑着机车、油头粉面的傻小子,大腿上贴着一行愚蠢的大字:一车在手万途无忧!
不惑之惑。
开学第一天。
何树明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广告牌上的女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城市上空。
他有种被人偷偷愚弄了的感觉,很是郁闷。
开幕典礼索然无味,都是些极为形式化的东西,也包括他作为优秀新生的展望性发言。
(9)
肖丹还是忘了把课程表给何树明,结果,导致他打完上课铃老师上了讲台也不晓得该把哪本书放到桌角上,于是很快,一个上午就不见了。
“第一天咱俩吃啥?”
到食堂拿盒饭的当口,肖丹追上来问他。
“婶婶准备了辣子鸡饭。”
“你婶婶,哦不,咱婶婶太伟大了,除了我妈,就属她知道我最爱吃啥。奇怪?我好像从没跟她说过。”
“那明天你舅妈打算给我吃什么?”
“咖哩土豆怎么样?”
何树明摇摇头,他想吃馄饨,肖丹舅妈包的馄饨馅多,街头小店里的还不够他塞牙缝呢。
正说着,就到了食堂门口,糟糕,里面人山人海的。
“开水来啦!开水来啦!小心烫啊!”
肖虎晟不晓得从哪里蹿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冲到前头开路去了。
肖丹对何树明调皮地使了一个眼色,赶紧跟在后头。
何树明迟疑了半秒,这使得他被挤在了人群的中间进退不得,转念一想,反正肖丹也认识饭盒的模样,让她取就是了,于是,打算折回去,就在这时,他的眼前清楚地移过一张面孔,何树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使劲把眼皮子眨了眨,定睛再看。
那张面孔在人潮缓慢地涌动中再次回头面对了他,似乎,在寻找着遗失的同伴。
很快,她找到了,脸上豁然绽放起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微笑,然后,高高地,对着身后的同伴举起一只粉红色的饭盒子。
何树明没有迟疑,慌张的脚步却踏了个空,险些摔倒,他迅速地直起身子,用力往外挤去。
跑出食堂,四下张望。
奇怪,她不见了?
难道真的是幻觉?
但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情绪迅速从何树明的心底滋生出来。
他觉得她就在附近,他能感觉得到,这是真的。
于是,他飞快地向操场跑去,沿着前往领操台方向的路,飞快地跑过去。
就这样,他终于又看见了她。
正慢悠悠地和另一个女生,往小花园的方向前进着。
他等不及了,腿脚已经代替他做出决定。
他必须跑上去确认一下。
“同学!同学!”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
“你叫我吗?”
“是,是啊。”
何树明停下来,有点接不上气。
她没有惊讶,只是有些疑惑。
“找我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你……”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高一(2)班的何树明是吧?”
她忽然眸子一亮,叫起来。
“是,你怎么知道?”
“全省第一名,谁不知道啊!”
两个女生七分大方,三分害羞地嬉笑起来。
何树明被她们笑懵了,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来着。
“高材生,找我有何指教呀?”
她调侃的样子让人觉得陌生,但是,却很真实。
“我只是好奇,你有没有,有没有拍过一个广告?一个好像……什么、什么水果的广告,啊,就挂在学校大厦的顶楼上面,不过现在好像没有了。”
“哦,那个呀,是我初二的时候拍的,老掉牙的事,没想到这里也有啊,那广告是不是特傻?我也觉得挺傻的,呵呵!”
“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一直不晓得那上面的水果到底是什么,没想到你也是市一中的同学,真巧啊!”
“那是莲雾。”
“莲雾?”
“是啊,一种南方才有的水果。”
“你是南方人?”
“是啊,我来自厦门,姓卫,保卫的卫,叫蓝夕,蓝色的夕阳,我见过的夕阳都是红色的,我也不知道我父母为什么会给我起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卫蓝夕。卫蓝夕。
他迅速地把这三个字记了下来。
“何树明同学,没别的事我们可要吃饭了。”
“没,没别的了,谢谢你,谢谢回答我的疑问。”
他感到有些尴尬。
“没关系,高材生都是好奇宝宝,我们知道。”
她们又笑了,声音很清朗,好像风铃在摇曳。
何树明目送着她们消失在美人蕉的绿叶之中。
然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往回走。
这时,他感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于是,本能地伸出一只手。
是一颗莲雾。
奇怪?操场上面怎么会无端端掉下一颗莲雾来?
何树明困惑地抬头望去。
夏天就要过去了。
原来,夏末是这样宁静、和谐、美丽的……
何树明握住手中的莲雾,不由自主地对着湛蓝的天空微笑。
恺撒抬头仰望天空,看见几颗小星星正寂寞地眨着眼睛,她不由自主地呵了一口热气,将掌心覆盖到冰冻的脸颊旁边,心想,为什么有的星星靠得那么近,有的却又离得那么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