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遇到她的那个秋天,镇上的落羽杉长到了酒馆三层楼屋檐的高度。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我和她曾倚在酒馆三楼的窗口聊天,而落羽杉的叶影像细微的芭蕉叶,在她的脸上掩映出影子的轮廓。我们看着被漆成红色的窗棂,奶酪色的墙壁,秋夜的天空像被蓝色与黑色均匀糅合后涂抹成的玻璃板,星光流韵,组织出晶莹的质感。我还记得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左手戴一只天蓝色的手镯。她说她不喜欢这种仿古长裙,之所以穿着,只因为与酒馆老板签定的工作合同中注明了着装标准。她的选择范围仅仅是白色仿古长裙,以及暴露的沙滩式着装。
与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琴立在旁边的酒桌旁。那天是周一,晚上客人很少。酒馆的三楼,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安心地吃当地的特产食品,一份海水一样咸的面包夹一种软体贝壳动物制成的三明治,配以一些藻类植物。在我要来这份特产食品时,安静地抚弹着竖琴的她好心劝诫说:你最好多要一杯水。
在连喝四杯水以缓解咽喉咸得发痛的恶劣症状时,我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在我啃吃三明治的过程中,她一丝不苟地弹拨着典型的竖琴古曲。而当我开始咳嗽时,她停下手来,怯生生地看着我。当她发觉我咳得说不出话时,她摇响了银制的铃铛,一个穿着花袍的矮侍者送上了五杯水。在我惊吞着玻璃杯中的水时,她安静地注视着我。然后,我便开始和她交谈。
她:你刚来这个镇是吧?
我:是的。你怎么知道?
她:因为你面孔生。而且,住过这里的人吃三明治时都会预备好水。唯独你没有。你是外乡人。
我:是的。
她:为什么会到这个镇上来呢?
我:我是个地图绘制员,到这里来丈量土地以及画海岸线。
她:很难得的,有人肯到三楼来听我弹竖琴。现在大家都喜欢听南方来的弹吉他的——现在二楼的那个长头发胖子——而不愿意仔细听竖琴。你喜欢古典艺术是吗?
我:(尴尬地)其实我也不是很懂竖琴……只是,我觉得二楼的人太多。我吃东西时习惯一个人。
她:一个人呀……
我:当然两个人也可以。
她:谢谢,我吃过了。我还有一小时下班。如果你想的话,这一小时我可以继续弹竖琴给你听。当然如果你觉得很吵的话……
我:很好听呀,我很愿意继续听下去。
接下来的一小时,她弹拨着乐曲,而我则安坐一边,一杯一杯地喝着水。穿花袍的矮侍者出现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将玻璃杯放在桌上,用嫌恶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又瞪她一眼。显然,他对我安坐此地对他呼来喝去而并不勤奋于掏出钱包持有保留意见。事实上,我也并不中意于在这里逗留不去,只是觉得,要不置一词地甩手一走显然有欠妥当,而寻找几句合适的推脱离去之辞,又显得颇为困难。在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交替注视着她,她的竖琴以及猫。她的竖琴是用一片巨大的龟甲制成,龟壳闪烁着深浅不定的棕褐与琥珀色,琴上配有金色的弦轴,琴侧放着一管羽毛拨子。猫就躺在羽毛拨旁,用看老鼠的眼神注视着它。
我和她走在下班路上的时候,新月已升得很高。我自告奋勇要求替她背那看上去硕大——几乎与她人一样高——的竖琴巨匣,她微笑着拒绝了,这使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开始斟酌对她献殷勤的言辞尺度。在防波堤的那一侧,映在海面上的修长的月亮如白银铸造的弯刀。海潮的声音不断地抚动着秋季的夜色。公路的另一侧,香子兰树卫护着花圃,刷成蓝色的大象形滑梯和红色的秋千架像无声电影时代中沉默的片段一样立着。我建议说:可以去秋千架上坐一会儿,她思忖了一会儿,看了看月亮,说:时间不早了。
(2)
在一座侧旁种满紫苑菊的木屋前,她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到家了。我看着她,等待下文。她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舌尖,犹豫了一会儿,说:下次见。
在那个镇的海岸线测量工作并不顺利,因为秋季的潮汐总会阻挠我的工作,而连续的阴雨又使我心绪低沉。三天之后我再次来到那家酒馆三楼时,食客依然不多。而她看到我时,也只是抬头微笑一下,既而全神贯注地弹奏她的乐曲。在此期间,我始终凝望着她,而她只向我看了三眼,对我投以的注目,似乎还不及那只灰斑猫。
到那天下班时,她对我说:你不要一直看着我,我会心慌的。我最怕别人看着我演奏。我则对此表示置疑:如果你将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奏竖琴,难道也会紧张吗?
坐在秋千上的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说,我学竖琴的时候,教师就告诉过我。竖琴是古典艺术,只适合小范围聚会和沙龙。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在大庭广众下演奏。
我在镇上开始有了朋友,包括一些渔夫、水手、植物园丁,以及甜酒酿制师。为了给她捧场,后来的一些夜晚,我会招呼着这些朋友去到酒馆的三楼,欣赏她的竖琴演奏。她咬着嘴唇,对忽然多起来的观众显得措手不及。而酒馆老板对此现象则大为欣喜,特意为三楼添置了漂亮的檀香木椅和雕花纹的玻璃杯,收费自然也相应提高了。
她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听众。也许是因为她弹奏的乐曲始终有海洋的主题,切合我那些在海边工作的朋友们的心意,也许是因为那些朋友愿意表现出对我的热忱。总而言之,我最初对她的嘉许和对朋友们的号召成为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的竖琴演奏已经拥有了一批常客。而我始终是其中之一。
秋色深了的时候,大海变成灰色。我和她坐在秋千架上,她把发带取下,让长发在风里飞扬。我问她是否已经习惯了拥有如此多的——多达数十个——听众,她侧过头来,微笑一下。无所谓了。她说。现在工作稳定了,只想好好弹曲子。
她第一次和我说起了过去,她说,她的父亲,一个一生痴迷于象棋的老男人,在某天夜晚听罢一个着名的竖琴演奏家——以鬈发、大手和额上的一条烧伤之痕为典型特征——的演奏之后,便走火入魔地爱上了竖琴。为了让她学竖琴,她父亲卖掉了她母亲的梳妆台和她爷爷传下来的镶红宝石的烟斗。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在戒掉烟的第三年,他就成了沙鸥。
画眉鸟?我问。
她点了点头,说:我故乡的习惯说法。一个人死了,就会变成沙鸥。
那天晚上,出于一个游戏的念头,我以她为题写了一篇稿子。在稿子中,我将她的身世描述得极为神奇,将她的琴技大加褒扬。一个海滨小镇上,一个身世曲折的美丽竖琴女郎的传奇故事。我如是写罢,第二天便将这篇稿子寄给了我在首都认识的一个地理杂志编辑,要他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发表这篇稿子。
初冬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耀武扬威地来到了小镇上,由于汽车过于跋扈宽大,以至于小镇的道路无法行驶。一群穿黑色西服扎黑色领结穿黑色皮鞋的人来到了酒馆三楼。一个长鹰钩鼻的男人在所有客人惊异的目光交集下,走到她的面前。你好。他说。我是A,我想跟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