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的脸色变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我望了一眼。A是首都着名的音乐制作人,经其手成名的乐者与其前任妻子们的个数都足以令人惊叹。A稳稳地站着,伸手揪了揪领结。我想跟你谈一谈。他重复道。
她似乎就是一夜之间成名的。几天后,我和我的水手朋友们在海滩边下棋时,就看到有工人在海滩边上架起大幅海报。她的脸赫然出现在海报上,发型和衣服都变得堂皇烂漫,使她的姿容看上去高贵不可侵犯。海报下端,很显然是经过精心揣度的广告词言简意赅的展示了她的优点:与我曾经描述过的优点吻合,不过措辞远比我的巧妙而吸引人。
她的唱片也随即出现。在唱片中,她所弹奏的曲子已非酒馆三楼所听到的那个样子。精致,完美,圆润,像是用酒精棉花擦洗过的广告牌一样崭新亮丽,绝对没有任何瑕疵,旁边还有无数乐器为之附和为之伴奏。与广告中展示的一切商品一样精美到极致。在唱片的包装封面中,她穿着仿古长袍,略带惊慌地看着镜头。在宣传语中,一些显然是经验丰富的操刀手将她的优点以及煽情的方式描述得绘声绘色。
转年的春天,报纸上开始出现了关于她的报道。我曾经在信中大肆吹嘘的她的传奇身世,被原样照搬上了读者视线。在其他几份报纸中出现的她的故事则更远为精彩。没来得及报道她身世的报纸随即开始探索她的情侣、她的个人爱好等等。几份严肃的报纸援引了几位音乐评论家的话说:这个古典竖琴女子的出现,意味着,古典音乐在这个时代的复兴。另几份报纸上的另几位专家则说,她的竖琴曲与文艺复兴一样,是在旧时代的形式上涌现的新时代精神。
她离开小镇已有一年。而我的地图绘制工作早已完成。我向工作的地方请了长假,在小镇上度过了第二个冬天。我偶尔会路过她家门口。那儿已人去楼空,紫苑菊已经枯萎,小径上还残留着紫色芳菲点滴。路旁树立着她的大幅海报,她依然不自然地微笑着。就像秋天的时候,我坐在秋千架上,看到她笑的样子。
她最初的听众,即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在她成名之初,还几次三番地组织了关于她的俱乐部和沙龙,集体聆听她的唱片,并给出意见。我们像一群苛刻的评论家,摆弄着自己三脚猫的音乐常识,对她的竖琴演奏评头论足。这一俱乐部随即因她的成名而声名远播。不断地有后续者加入,使俱乐部日趋发展壮大。随着时间流逝,俱乐部开始产生了定期的聚会。一群年轻人成为了聚会的主力。他们风风火火地歌颂着她,唱歌,写诗,画她的漫画,朗读她的生平,等等。一个少年去当地镇政府注册了以她命名的俱乐部,自任部长,并接受了首都来的某报社的采访。而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则由于不想交纳俱乐部会费以及参与定期的俱乐部聚会,而未被纳入俱乐部行列。
第三年春天,她参演的一部电影在小镇上映。作为客串出演的她扮演了一个印度公主,骑在大象上,有宫女为她打起巨大的伞盖。在伞盖的阴影下,她依然保持着那样不知所措的表情。敏锐的记者纸随即描述出她和在电影中扮演一个王子的男演员的绯闻。在她的照片旁放上了那个男演员的照片。那个男演员比她大二十岁。
再一次看到她是那一年秋天。我在花圃中的秋千架上,望着香子兰树。踏沙的声音令我回过头来,我看着她背着那棺材一样巨大的竖琴匣,出现在我面前。
(4)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左眼角多了一条痕。神色比以前要从容许多。我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抿着嘴,亦一声不出。
你好。我说。好容易憋出一句。
你好。她回答。
回来了?
是的。
度假吗?还是拍电影?
回来了,不出去了。
为新唱片录制操心?
不是的,没有唱片了。没有了,结束了。
我第一次进入了她的木屋,她坐在窗台上,紫苑菊像紫色的溪流一样随风发出细微的潮动声。远处,大海的潮汐不断起伏。她伸出手无意识地摸了一下眼角,然后看着我。
事情出在夏天。她说。在首都录制新唱片的她,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一名竖琴大师。鬈发,大手,额上有痕。那个她父亲崇拜得走火入魔的大师,手端着甜酒与她聊天,微笑。她感到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扯起自己白色的袖子,要求大师为她签名,恳求大师能够指点她关于竖琴的技法。大师微笑着,说:一会儿,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这些都没问题。
后来呢?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后来,在他房间里,我甩开他的手,打了他一耳光,往房间外面走。他拿起玻璃杯,砸在我的左脸上。看,这条痕。看到了吗?
她的事业毁了。唱片的录制被通知停止。她背起了她的匣子,离开了首都。糟糕的还不仅如此。在回来的路上,她说,她发觉她的左耳听力逐渐减弱,而右耳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失去听力。一切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像海面上的泡沫,伸出手去,却无法捕捉。
我安慰她说,应该是错觉。她笑笑说大概是。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问:想听我弹琴吗?如果我聋了,就再也弹不好了。你也听不到了。
她又弹起了那些以海洋为主题的曲子。全神贯注地用手指、用羽管拨着琴弦。我听到大海的声音在浮动。夕阳从树间流下最后的斜晖,在紫苑菊上盘旋。云山升起的时候,夕阳被渐次淹没。木屋中忽然就被朦胧的昏黄色笼罩。
琴声越来越远,我回过头,看到她的手指,力度渐次轻柔地拨弄着琴弦。到了最后,仿佛失去力气一般,她闭上眼睛,手指停留在了琴弦上。她的手指不动了。她将额头靠在琴的立轴上。长发自脸侧垂下。
我扶起她,将她安置在床上。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窗口的竖琴。我站起身来,关掉电灯,退出木屋。直到我关上门之前,她都在看着竖琴。
我穿过香子兰树林,来到了海滩边上。地上有废旧的报纸被吹动。天空已经变灰,秋季的大海潮汐翻涌,鳞片般闪烁而起伏的海水,不断奔来又不断远去。我抬起头来,看到灰色的天空上,一只灰色的沙鸥,双翼剪着略带咸味的疾风,在海面上飞速地滑翔。一片浪花涌起之后,它扬起翅膀,向西边的天空飞去。
我在堤坝上坐下,双脚悬空。海水在我的脚下翻涌。月亮缓慢地自海上升起。海浪在月亮的力量下,似乎平静了一点。一起,一伏。月亮的倒影抖动着,支离破碎。
一颗流星倏然划过长空,速度快得使心都怦然跳动。干净的海风拂过我的发丝,令我背后的公路上的树丛,都响起潮一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