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孩之中间,陈表伯是特别喜欢我的;他常常在生人面前夸奖我,说我会念诗,会作对,会写一笔好大字,为了这缘故吧,他便应诺我的要求。
我快乐了,坐到和他对面不远的石档上,同时在天井里的许多人现出微笑,这自然因为贼的故事纵使重复的讲也是动人的,在其间,尤其是三婶娘用感激的睛光看我两下,因为她和我一样,也是不曾听过这故事的。
陈表伯吐了一口沫,照他的习惯,这自然是讲话的预备了,大家便又沉着脸,诚心诚意的安静着。许多一样神色的眼光聚到他身上。
又作了一个招呼同伙或说是一种指挥的手势,这个贼的故事便重新从头开始了。
陈表伯孜孜地述说,大家都毫无声息的静听。每次,当讲到紧要的时候,他就越显得兴奋,常常地把他的旱烟管当武器向空间舞动,并且用他暴露的青筋去证明他的气力,看去活像走江湖卖膏药的人夸张自己的武艺似的。听众呢,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同样的随着陈表伯的态度而改变,有时欢乐,有时苦闷,归纳的说,是很滑稽很可笑的。
“以后呢?”故事讲到末了,我又追究。
“以后?”陈表伯余兴尤浓的回答:“以后关在祠堂里。现在,大约快要审判了。”他又接连地吐了两口沫。
“那”,我说,“我也同你去、表伯!”
看他有允许的意思,我就赶紧接上说:
“你还得背我去。”
“好吧”,他果然答应了。“你吃过粥没有?”
“吃过。”
其实我撒谎,我是刚睡醒起来不久的;可是他相信我。于是我就站到碾子上,手搭住他颈项,他背上了,我们——实在只是他——大踏步的走向祠堂去。
在路上,情形确是和平常不同了;因为从道人塘到祠堂这一条路,除了赶羊到牧场去的,普通人都不常来往。现在,却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三个四个一群,谈笑着,络绎不绝的向前走,并且像看社戏去那样的争先恐后。
进了祠堂门,那一对我顶不喜欢的东西——那高高端坐着的金的塑像,即是大家公认的祖宗,首先闯入我眼睛来;在它们俩的脚前,神案上头,燃烧着龙头红蜡烛,点着贡香,也像是祭词似的,但没有剥光白肥的猪,羊,以及别种礼物,在神案左边,却添了一张横桌,上面有竹签筒,木压尺,红朱笔,等类,我们的三公公和六公公齐肩的坐在桌后,身边围着许多人。那里的空气是非常严重的。
“快点呀!”看那情形,我知道所谓审判是开始了,便催促陈表伯,“你看,”又摇动他的头。
“还没有,”他虽说,脚步却也加快了。
大家看见他来了,人圈子便稍稍波动一下,大声的欢呼:
“练长!练长!”
陈表伯含笑了。
因为他是这事件中一个主要的人,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他,进了大堂,他不背我了,把我交给王贵礼,他自己便走到横桌边,和六公公说了一些话。
王贵礼,他虽然比陈表伯要矮小些,可是我骑在他肩上,两只脚从他颈项边垂到他胸前,这样的在人群中,也就很够自由的去观望一切了。
三公公用压尺向桌头打了一下,这是一种记号吧,于是许多人都从唧哝的私语里面,像浪涌一般,哄然的大声喊叫:
“拿来!拿来!”
陈表伯呢,他这时端端正正的坐在横桌旁边,三公公的左侧;旱烟管握在他手中。
大家也好像等待着什么,安静的,眼光全聚集到神座那后面去溜望。
不久,看守祠堂的两个练了,就连推带拉的用粗的臂膀,挟上来一个人。
“贼!”大家又喊叫。
所谓贼这人是很瘦,黄脸,穿着又脏又破烂的蓝布长衫,白袜子满染着污泥,鞋只剩一支,他用愁苦的眼光看着周围,现出弱者在绝望中的一种可怜模样。
“跪下!”两个练了把他摔在横桌前,并且哼喝。
他跪下了,低着头。
“你,是那里人?胆敢半夜里跑到这村子来,做奸细,还是别种勾当?你说!”三公公捋摩着颔巴上的花白胡须,看神气,好像他在竭力模做那传奇中某元帅审问敌人的风度。
“说!”站在横桌边的人便助威。
“不是,”完全颤抖的声音。“我是旗人,逃难的,还望老爷们救命!”
看样子,旗人,是无疑的。三公公便微微地摇摆着头,捋胡须,作欲信还疑的态度。他最后看一下六公公和陈表伯。这三人,在同样郑重的请教和考虑中,结果是相信,都现出赦放这可怜人的意思。
然而在周围,从密密杂杂的人群中,忽然发生了一种有力的反动。
“旗人,正是咱们的仇人呀!”
“对呀!”也不知是那个在响应。“我的手指头就是给这忘八砍掉的!”
“他们把我们汉人看作牛马还不如,”又一个在附和。
最后,我们的副练长,他气汹汹的,像是发了狂,从人堆中跑出来,大声的叫:
“不要放走呀!”
大家都静听他的下文。
他愤恨的说:“去年这时候,我到城里卖豆芽菜,走到澳桥下,他们——这伙借势欺人的鬼,忽然集拢来,要把我殴着玩,倘不是我会两手脚,这条命就算白送了,”
同情这一段故事的,有不少的人吧,然而数不清,只觉种种的声音和动作,那样的纷乱简直使人头昏。在这群众的愤恨,激昂,好事,以及含有快乐性的中间,连连续续的,也认不清是那个,大声大声的嚷着各人的主张——砍头,挖眼睛,半天吊,以及破肚子,干晒,凡是关于惨酷的刑罚,差不多都经过一番或几番的提议,要使用在这个旗人的身上。
其实,在“大清”的国旗还不曾动摇时候,那般旗人确是过分的作威作福,野蛮得毫无人道;几乎从满族居住的边界上经过——尤其是东门外必须到城里去卖菜和挑粪的乡下人,一遇见,能够幸免于旗人的任意殴打的,怕十个中只有个把吧。中间,那大耳环三条管的平脚女人,不消说,所受的侮辱更大。因此,一般人对于满族,虽慑于威权,却存了极深的仇恨了。
这时,报复的机会到了,我们全村的人都要把长久的忍辱,尽量的从这个旗人身上洗雪。
他不住的低声叫屈:“,我是好人,”
也许,这旗人,是他们恶兽样的满族中一个异类吧,然而没有人会原谅到这点,而去饶恕他。
“好吧”,因难违众愤,三公公终于这样判决:“给他一些苦吃,使他知道从前给我们所吃的苦,”
大家现出满足的欢容。
三公公又转过脸向副练长说:“你发落他去吧,但不要致命!”
“吊到牧场去,好么?”副练长请示。
“只不要致命!”
于是,这个大规模的,可是又纷乱,又近于滑稽的法庭,便撤销了。那密密杂杂看热闹的人,就又像散戏时的情景,尤其是女人们,你一句她一句的博笑,小语,以及无可形容的各种像是浪又类乎羞的状态,三个五个一群,大家挨挨擦擦的络绎的走了——但都不回家,他们拐过祠堂的后墙,顺着道人塘左边的小路,到牧场去。
我呢,也依样是“代骑马”——骑在王贵礼的颈项上,斜斜歪歪的,混杂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
在路上,严然是战胜的凯旋了,不断的听得复仇的快乐及骄傲的欢笑声音。
从祠堂到牧场,只两里远,群众不久便都走到了。那牧场上的羊群,忽然发现这非常的人众,惊慌了,吸得颠起小腿,向前面的小土坡上乱跑去;两个看羊的小孩子,就挤命的跟着羊群追逐,一面叫口号,一面发气的咒骂。于是,这错错落落的男男女女,又照样,密密杂杂的把牧场围满了。
在群众快活的嗷嘈声中,这旗人,一条粗麻绳就捆上他腰间,空空的,吊在一株老柳树上面,横着,脸朝地,看去像一只虾模。在他底下周围的人,对于他,等于在看把戏,那样不住的嘻嘻哈哈打起笑声。每次,当他的腰间一缩,全个的身体便活动了,在空间摇摆起来,有时还旋转着——于是一般观众分外快活,圈子便波动一下,笑嚷的声音几乎把别样各种的响动都淹没了。但另外还有不少的人,在热闹中,拣了瓦片或石块,向空间那虾螟掷过去,有的便折下树枝,狠力的去抽他几下,这是有意或无意的,复仇或只是玩玩的一种游戏呀!
这旗人熬煎在各种酷刑中,虽曾喊,但声音渐渐低弱了;头,手和腿,在忍耐的挣扎之后,也就软了,身体卷了拢来,更像一只虾模。
然而许多人都大叫:
“装死!装死!”
在这时,我们的副练长走到柳树下,在树干上把麻绳的结解开,这虾模就从绿色的柳条中吊了下来,这一场游戏总该终止了,然而不!在虾螟离地还有三尺多高,副练长的臂膀忽楞起青筋,他用力把麻绳又结在树干上了。自然,看情景,这游戏就又生了新花样。
那个——就是被旗人砍断一个手指头的所谓“十不全”他也是一个练了,凡当这种职务的总比较有点气力,他这时挤出人堆,拿着一枝竹管和一个瓦谭子。
群众的眼光便集聚到他身上。
他把那虾螟转个身,这是脸朝天了,他将竹管塞进他嘴里,瓦超子里面的东西便挨着竹管口往下倒,于是虾模在困顿中又开始挣扎了,凄惨的叫了两声,便又寂然,同时空间就漫散着奥得难堪的气味。
观众全急急的掩起鼻子,却又快活的大叫:
“灌粪呀!灌粪呀!,”
各样分别不清的欢笑声音,就连续不断的从每人的鼻孔里哼了出来。
于是,不久,那最末的一线阳光也没去了!暮色从四周围拢来,天渐渐的黑了,这牧场上的男男女女,才心满意足,挨挨擦擦的三个五个一群,又络绎不绝的发现在原来的路上,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悄悄的跑到半月湖捉蜻蜓去,经过这牧场时,那种的印象使我对于那老柳树生了注意。然而那个虾螟模样的旗人已不见了,只剩他的一只青布鞋,粗麻绳也还挂在柳枝上,随风飘动,地上有残留的臭粪,无数绿身的红头蝇嗡嗡的集聚着吮嘬。
后来哩,风传这牧场上出了旗人的鬼了,凡知道这故事的看羊小孩子,都彼此相戒,不敢把羊群放到那里去。
现在,这牧场上的草儿又该齐人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