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太太为绅士生养了第五个少爷,寄拜给废物三姨太太作干儿子。做干妈的三娘送了许多礼物给小孩。绅士家请满月酒,客厅卧房皆摆了牌。小孩子们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带领,来到这里做客。绅士家一面举行汤饼宴,一面接亲家母过门。头一天是女客,废物不甘寂寞也接过来了。废物在客厅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馆抬来的轿椅中,一面听太太们打牌嚷笑,一面同绅士谈天,讲到佛学中的果报,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个绅士身分,采取了一个废人的感想,对于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议及。绅士同废人说一阵,又各处走去,周旋到年青太太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玩玩,怪有趣味。
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叹气,大声喊娘姨,叫取果子糖来款待小客人。因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动,干妈收拾得袅袅婷婷,风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职务,也象绅士一样忙着一切。绅士却充满一种怜爱心情,争着抢着担当。
到了晚上,客人散尽,娘姨把各房间打扫收拾清楚,绅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边,低低的叹了一声气。看到桌上一大堆红绿礼物,看到镜台边干妈送来的大金锁同金寿星,想起那妇人飘逸潇洒风度,非常怜惜似的同太太说,“今天干妈真累了,忙了一天!”
绅士太太不做声,要绅士轻说点,莫惊吵了后房的小孩。
似乎因为是最幼的孩子,这孩子使母亲特别关心,虽然请得有一个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后小间。绅士也极其爱悦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象是因为这小孩的存在,母亲同父亲互相也都不大欢喜在小事上寻隙吵闹,家庭也变成非常和平了。
因为这孩子是西城废物公馆三姨太太的干儿子,从此以后,三娘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到东城绅士公馆了。因这贵人的过从,从此以后,绅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讨论到这干亲家母的为人,不犯忌讳了。
有一天,绅士从别处得到了一个消息,拿来告给了太太。
“我听到人说西城废物公馆的大少爷,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惊讶,注意的问,“是谁?”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说了一阵,绅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气,不知为什么,因为谈到消息,这绅士记起另外一种荒唐消息,就咕咕的笑个不止。
太太问,“笑什么?”
绅士还是笑,并不作答。
太太有点生气样子。其时正为小孩子剪裁一个小小绸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绅士说出。
绅士仍然笑着,过了好一会,才嚅嚅滞滞的说,“太太,我听到有笑话,说那大少爷和……有点……”绅士太太愕然了,把头偏向一边,惊讶而又惶恐的问,“怎么,你说什么!?”
“我是听人说的,好象我们小孩子的……”“怎么,说什么?你们男子的口!”
绅士望到太太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料不到这事情会有这样吓人,就忙分辩说,“这是谣言,我知道!”
绅士太太简直要哭了。
绅士赶忙匆匆促促的分辩说,“是谣言,我是知道的!我只听说我们的孩子的干妈三娘,特别同那大少爷谈得合式,听到人这样说过,我也不相信。”
绅士太太放了一口气,才明白谣言所说的原是孩子的干妈,对于自己先前的态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恼了,就骂绅士,以为真是一个堕落的老无耻,那么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孩子,不拘到什么地方,听到一点毫无根据的谰言,就拿来嚼咀。且说,“一个绅士都不讲身分,亏得你们念佛经,这些话拿去随便说,拔舌地狱不知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人!”
绅士听到这教训,一面是心中先就并不缺少对于那干亲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这义正辞严的言语,嵌到肥心上去后,就不免感到了一点羞惭。见到太太样子还很难看,这尊贵的人,照老例,做戏一样赔了礼,说一点别的空话,搭搭讪讪走到书房继续做阿难伽叶传记的研究去了。
绅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惊,保留到丈夫的谦和,以及那些前后言语给她的动遥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时节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觉得全身忽然软弱起来,发着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绅士跟前的生气倔强,已经是万万办不到了。于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伤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门边的绅士,看到太太那情形,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绅士身分的责难,以及物伤其类底痛苦,才使太太这样伤心,万分羞惭的转到书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个计策来;不让太太知道,出了门雇街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只说太太为别的事使气,想一个老太太装作不知道到他家里,邀她往公园去散散。把计策办妥当后,这绅士又才忙忙的回转家中,仍然去书房坐下,拿一本陶渊明的诗来读。
读了半天,听到客来了,到上房去了,又听到太太喊叫拿东西。过了一会又听到叫预备车子。来客同太太出去以后,绅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气,天气非常好。好象很觉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里去。看到一块还未剪裁成就的绸子,湿得象从水中浸过,绅士良心极其难过,本待乘到这机会,可以到一个相好的妇人处去玩玩,也下了决心,不再出门了。
绅士太太回来时,问用人,老爷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用人回答太太,老爷并不出门,在书房中读书,一个人吃的晚饭。太太忙到书房去,望着老爷正跪在佛像前念经。站到门边许久,绅士把经念完了,回头才看到太太。两人皆有所内恧,都愿好好的讲了和,都愿意得到对方谅解。绅士太太极其温柔的走到老爷身边去。
“怎么一个人在家中?我以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绅士看到太太神气,是讲和的情形,就做着只有绅士才会做出的笑样子,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来。明白是到公园了,就又问到公园什么馆子吃的晚饭,人多不多,碰到什么熟人没有。两人于是很虚伪又很诚实的谈到公园的一切,白鹤,鹿,花坛下围棋的林老头儿,四如轩的水饺子,说了半天,太太还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点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经,近来念经真有了点奇迹,念完了神清气爽。”
听着这样谎话的绅士太太,容忍着,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谑,沉默了一阵,一个人走到上房去了。绅士在书房中,正想起傅家一个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脱去袜子,娘姨走来了,静静的怯怯的说,“老爷,太太请您老人家。”绅士点点头,娘姨退出去了,绅士不知为什么缘故,很觉得好笑,在心中搅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绪,趿上鞋,略显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来看孩子,绅士正想出门,在院子里迎面遇到了。想起前一天传说种种,绅士红着脸,笑着,敷衍着,一溜烟走了。三娘是也来告给绅士太太关于大少爷的婚事消息的,说了半天,后来接到别处电话,邀约打牌,绅士太太却回绝了。
两个人在家中密谈了一些时候,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哭了,绅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来。小孩子一到母亲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这干妈,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象因为要认清楚这女人那么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脸。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着喝着,“小东西,你认得我!不许哭!再哭你爹爹会丢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坏,只想骗女人,你长大了,可要孝顺你妈妈!”
绅士太太不知为什么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妈快把孩子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