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贡鸣岐,因康梦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见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总角而赋采芹,成童而诛桀恶,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爱。因想女儿才貌,向欲觅一快婿,奈访遍名门,并没一人配合得过,所以因循未定。及见康梦庚,方不愧东床之选,若错过其人,安能有此佳耦?便有个招留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议及此事。因恐众人猜嫌,假意把船开过了江,泊于瓜洲闸口,着两个家人候他审过了,接着赶来,一同起程。
康梦庚小船到了闸上,拢近官船,就有许多人扶了入去。一见贡鸣岐,便拜谢道:“小侄一时粗莽,几致杀身,然大义所在,谁复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子心迹,使冤抑得伸,贞烈不泯,台恩厚重,愧不能报。乃复招留雀舫,深荷提挈,俾小侄得以趋承左右,亲沐懿徽,何幸如之?”贡鸣岐道:“贤倒此举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识,能不傀为莫及?虽欲不白,乌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谊,不忍遽别,想贤侄客边,谅无他事,故此相屈一游,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梦庚道:“多蒙相爱,敢不乐从。况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观风问学。更愿老年伯时为策励,启辟幼愚,此行更资益无穷,尤荷培成之德。”两人互相谈吐,甚是投机。
原来贡鸣岐有两只座船,家眷在后边一只船上,自己与儿子贡玉闻同坐一舟。因叫家人请出大相公来,与康梦庚相见。康梦庚抬头一看,只见那贡玉闻年纪虽只十五六岁,却痴顽肥伟,蠢然一物,粗俗之气见于眉宇,略无一毫雅道。作过了揖,对面坐下,只见他言辞鄙劣,举止轻浮,康梦庚知他是个憨哥,暗暗好笑,并不做声。贡鸣岐道:“小儿只因失教,略不知礼,故令其亲近高贤,望贤侄勿弃愚陋,怜其无知而教诲之,老夫之幸也。”康梦庚逊谢道:“小侄幼稚无闻,等于盲瞽。世兄丰仪伟抱,自具雄才,何敢企及。乃蒙过誉若此,岂不置身无地?”是时天已隆冬,正值大雪,贡鸣岐便叫治出酒来御寒,乃命儿子与康梦庚对坐,自己朝上相陪。三人饮到半酣,贡鸣岐正欲试试康梦庚之才,便叫开了窗子,大家看看雪景。只见四面宛若琼瑶一般,尽皆珠玉,如盐似粉。禽鸟尽已潜踪,远树遥山,天地因而无色。有一套曲儿,道那雪的景象:
[步步娇]玉屑靠霏霏风卷,窗薄晨光满。琼楼璀宇偏醉拥鷞裘,片片银花染。飘指上雕阑,似嫩玉装成遍。
[醉扶归]冷飕飕入牖频侵砚,白茫茫随风乱舞棉。散香闺思妇罢描鸾,积空庭高士慵开卷。茅檐隐约玉楼寒,湖山仿佛晶屏闪。
[好姐姐]空中天花乱翻,任颠狂沾衣扑面。便丰年多端,穷儒午尚眠。梨花瓣,小庭坠下无多片,遮莫轻轻落蕊攒。
[江儿水]采向狮云瘦,蓝关马不前。印瑶台屐齿深深陷,舞墙东蝶翅翩翩展,簇氍毹冰果纷纷乱。指冻频抛汀管,欲蔽寒威,十二珠帘未卷。
[川拔掉]阴云敛,怪朝来寒较浅。舞遥遥帘外庭中,舞遥遥帘外庭中,碎纷纷竹里梅边。望江东思黯然,似当年塞北天。
[尾声]琼瑶万顷飞银练,一望江山月皎然。伫听农夫祝有年。
贡鸣岐对康梦康道:“如此佳景安可无诗?夙仰贤侄异才,何不试为一咏,以纪其胜?”康梦庚颇亦技痒,恰贡鸣岐触其诗兴,鞠躬应道:“老年伯台命,何敢多辞,但恐弄斧班门,贻笑长者耳。”贡鸣岐道:“何消过谦。”命童子取过笔砚笺纸,铺设案头。康梦庚全不费吟哦,走笔成韵,双手送至贡鸣岐面前。贡鸣岐展开一看,见字法精楷,己自称绝。及观其诗云:
银花历乱指琅玕,应是天孙泻玉盘。
六出已随春共改,万方遥并月同寒。
玉龙败甲和珠下,野鹤残翎失顶丹。
莫为年丰书大有,东南阡陌正凋残。
贡鸣岐读罢,不禁叹赏道:“怎贤侄诗才如此敏捷,又如此精工!真可压倒无白。结语尤见留心民隐,轸恤时艰。少年中有此老成练达之言,真宰相材也。”因复入席畅饮。那贡玉闻看见康梦庚做诗,与父亲赞美,他都茫然不解,只大酒肥肉横拖乱嚼,吃的杯盘狼藉。贡鸣岐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甚是不乐,反因康梦庚在前不好责备他,转受了一肚皮的闷气。
忽舟人报说船已到了扬州,河水冻涸,行不得了,贡鸣岐便吩咐歇下。听见外边人说,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贡玉闻听得这话,飞也似跑出舱去看了。贡鸣岐同康梦康也往窗口一望,见果有两个绝大的雪人,做得十分相像,因对康梦庚道:“何不以雪人为题,赋一短章,亦为韵事。”康梦庚并不推辞,展过一幅素笺,提起笔来,做一首七言绝句,递与贡鸣岐。贡鸣岐接来看时,见上面写(着)道:
玉为标格水为神,浪说重阳送酒人。
君莫笑他寒彻骨,一朝变化是阳春。
贡鸣岐看完,拍案叫绝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运思灵巧,风骨机神,映带秀绝,却自不经人道。贤侄实禀天地之灵,非复人间烟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梦庚谢道:“蛙声蚓调,妄玷骚坛,实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扬,是不屑以子侄之礼训诲卑幼乎?”贡鸣岐道:“诗文声价,自有定评,贤侄何必多逊。”说罢,袖着两诗,自往后边船里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