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似的,他向东渡过伯团河,来到一处没有树林的地方。走不到一公里,便看到被昨天的风雪覆盖着、已经模糊了的脚印,就再跟踪下去。不久,杨找到了有六头鹿休息的场所。那地方留有一个特别大的睡觉的痕迹和脚印。杨想:能留下这种印痕的只有那只公鹿。
印痕还很新,而且睡痕也尚未结冰,杨兴奋得心口直跳。
“鹿离这里一定不到两公里。”
可是走了不到一百米,在薄雾笼罩着的丘陵地带,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头鹿正竖起敏锐的耳朵倾听着。同时,盖满雪的丘陵顶部也站着一头躯体巨大、犄角如树枝般的公鹿。
鹿群很快就发现了他,在他没有来得及开枪前,就全部像风一样地逃走了。那座特别爱护鹿群的丘陵,又把它们从枪的威胁下隐藏了起来。
砂丘公鹿再次集合家属,它们知道敌人还在后面紧追不舍,所以和以往一样,它们又分为两群奔逃,杨所追赶的仍是砂丘公鹿。
他一直追赶到伯团河的洼地——这段路程约两公里,那里有一座很深的树林。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在指示着他:“公鹿正隐藏在这里窥伺动静,它绝不会在此休息的。”
杨也躲了起来,小心地注意着,过了三十分钟,那黑点终于走出白杨树林,登上对面的山峰。等到它越过山顶不见踪影时,杨就横过山谷,蹑着脚迂回地攀爬过山风,来到背风的山坡,找到脚印。但公鹿的表现并不比杨差——当它登上高峰,回头一望,发现杨正横过山谷追过来,便又飞也似的跑掉了。
它明了自己的处境,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轻率,所以又很快地逃往新的地带去。
杨现在开始了解以前常听的打猎秘诀——不论猎物跑得多快,只要猎人具有超人的耐力,终会获得最后的胜利。杨现在仍然精力饱满,而大公鹿每次跳跃的距离变窄了,那正表示它已疲惫了,如果能趁势追击,必有收获。
公鹿时常登上高丘,在盖满雪的银色世界里,寻望敌人的踪影。在跟踪的同时,杨一直疑惑:公鹿找的是什么?怕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常常在追着追着时,就会发现脚印突然中断了呢?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脚印中断了时,杨必须绕回原路,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找到公鹿的新脚印,然后再继续追赶。可是应该已经疲累了的公鹿,其脚印却显示它的跳跃幅度竟由窄变大了。
夜,慢慢笼罩着大地,杨仍然猜不透这是什么缘故,便停下来扎营,度过了又一个寒冷难当的夜晚。到了第二天清晨,天将亮时,他终于揭开谜底了。
在白天的光线下,杨发现他所追踪的是公鹿以前留下的脚印。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回头察看真相,证实了挣扎着逃难的公鹿,是循着自己的旧脚印,往回奔跑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跳到旁边去,让毫不知情的杨,继续追着旧脚印前进。
这种伎俩公鹿一共使用了三次。它沿着脚印回到白杨树林之后,就在森林里静静伏卧着。因为追踪脚印的杨,一定要从树林边缘经过,如此,公鹿就可以在杨尚未靠近它之前,闻出杨的气味,听出他的脚步声,并且趁机逃走。
可是杨从公鹿的旧脚印中,仍然隐约看得出新的脚印:那脚印显示出砂丘公鹿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它在猎人毫不放松的追赶下,累得不想进食,甚至整日心惊肉跳,睡眠难安。
最后一场长时间的追捕开始了。逃亡、被追逐的砂丘公鹿和杨,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四周都是沼泽的森林。这儿有三个入口,公鹿从其中的一个进入森林。杨知道公鹿再也不会轻易地走出森林,于是就蹑着脚,迅速地向背风的第二个入口走去,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把自己的上衣和肩带挂在树枝上,又很快地跑到第三条路上守着。
等了一段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杨于是低声学着松鸦叫。这是森林里发生了危险的警告声,鹿都是靠着它来提高警觉的。过了一会儿,杨看到茂密森林的那边,公鹿摇动着耳朵,好像想登高眺望,寻找敌人的踪影。
杨又低声吹了一下口哨,公鹿不再动了,因为距离太远,又有很多树枝挡着,杨无法下手。公鹿背着敌人,停下脚步,嗅着气味,大约有几秒钟,并且直望着刚刚进来的路,因为敌人曾在这一条路上追逐过它。然而它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正在自己要前去的路上守候着。不久,吹来一阵微风,刮得杨吊在树枝上的上衣扑扑响。公鹿走下小山,穿过茂密森林,既不跑,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在错综的森林中像鼬鼠一样地走着。
杨在茂密的白杨树林里蹲着,全身的神经好像触了电般紧绷着,并侧耳倾听。突然,杨听到从密林里传出小树枝折断的声音。
杨紧张到了极点,端着枪,慢慢站起身来;只见五米之前也有什么东西站起来,先是如青铜、象牙制成的一对角,接着是王者似的头,再下去是美丽的躯体——杨和砂丘公鹿面对面站着。
砂丘公鹿的生命终于掌握在杨的手中。然而鹿毫不畏怯,兀立不动。它高耸着大耳朵,两眼含着悲愤,目不转睛地望着。杨瞄好的枪又放了下来,因为公鹿一直不动,只静静地看着他。杨那紧张得竖立起来的头发又恢复原状了,咬紧的牙关顿时也松弛下来,原先弯下去准备随时追扑过去的身子,更慢慢地挺起来。“开枪啊,开枪啊,你这傻瓜!现在正是时候,你的辛劳就要获得回报了。”
杨的心里不停地发出这种怂恿的细语,但是,那声音不久即告消失。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荒郊野地被狼群包围时的恐怖心情,也忆起另一个夜晚,那块被母鹿的血染红了的雪地。而现在,他更像梦幻一般地,脑海中浮现出母鹿临死前痛苦的神情:它那大而满含悲愤的眼神,似乎不断地在追问着:“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为什么要杀害我?”
杨的心情变了,和公鹿的眼光相遇的刹那间——心与心的相对中——想杀死公鹿的念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法在公鹿的注视下,夺去它的生命,过去对公鹿的非分之想,在这顷刻间也化为乌有。而另一种新的想法——以前就已经在心里萌芽并一点一滴逐渐累积起来的想法,如今兴起完全不同的一种心绪。
杨在心里叫了起来:“啊!你是多么漂亮的动物呀!聪明的人曾说:‘身是心的外表’,那么你的心一定像表现在外的身躯一般,如此美丽,如此灵巧。虽然我们经常处于敌对的关系,但这已成为过眼云烟。现在,我们相对而立,站在宽广宁静的大地上,彼此以生物的身份相对峙,虽然我们无法听懂对方的语言,然而,我们所想的、所感受到的,却都一样。
“过去,我从未像现在这么了解你,难道你也了解我吗?否则,为什么当你知道自己的生命掌握在我的手中时,却丝毫不畏惧?
“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鹿的故事:一只被猎狗追逐的鹿,竟向猎人求救,他真的救了鹿一命——你也被我追逐着,现在,你也在向我求救吗?
“是的,你真是美丽又聪慧,你竟然知道我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是的,我们是兄弟,你;是有着美丽的角的弟弟,而我不过比你年长。比你强健罢了。假如我能经常守护着你,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吧!
“你走吧!只管放心地越过松林那边的山丘吧!过去我像狼一样地追赶你,以后再不会有类似的情形发生了;过去我把你和你的伙伴视为追捕的目标,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比你年长,而且懂得许多你所不知道的伎俩,然而你却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体会出人所不了解的事情。走吧!再也不必怕我了。
“也许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即使再相遇,从你那凝望的眼神中,我那残忍好杀的心理,也会像今天一样,完全消失无踪。但我深知,已经无法再见到你了。可爱的动物,去吧!愿你在你的天地里,永远过着逍遥、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