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卓越的工作还有另一原素,在幸福之源上讲,也许比妙技的运用更加重要,就是建设性。有些工作(虽然绝非大多数的工作)完成时,有些象纪念碑似的东西造起。建设与破坏之别,我们可用下列的标准去判辨。在建设里面,事情的原始状态是紊乱的,到结局时却形成一个计划;破坏正是相反,事情的原始状态是含有计划的,结局倒是紊乱的,换言之,破坏者的用意是产生一种毫无计划的事态。这个标准可应用于最呆板最明显的例子,即房屋的建造与拆毁。建造一所屋子是依照一预定的计划执行的,至于拆毁时谁也不曾决定等屋子完全拆除后怎样安放材料。固然破坏常常是建设的准备;在此情形中,它不过是一个含有建设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但往往一个人所从事的活动,以破坏为目标而毫未想到以后的建设。他大抵把这点真相瞒着自己,自信只做着扫除工作以便重新建造,但若这真是一句托辞的话,我们不难把它揭穿,只要问问他以后如何建造就行。对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必是模糊的,无精打彩的,不比他提及前此的破坏工作时说话又确切又有劲。不少的革命党徒,黩武主义者,以及别的暴力宣传家,都是如此。他们往往不知不觉受着仇恨的鼓动;破坏他们所恨的东西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至于以后如何,他们是漠不关心的。可是我不能否认在破坏工作内和建设工作内一样可有乐趣。那是一种更犷野的,在当时也许是更强烈的欢乐,但不能给人深刻的快慰,因为破坏的结果很少有令人快慰的成分。你杀死你的敌人,他一咽气,你的事情便完了,因胜利而感到的快意也不会久存。反之,建设的工作完成时,看了令人高兴,并且这工作的完满也不会到达无以复加的田地。最令人快慰的计划,能使人无限制地从一桩成功转入另一桩成功,永不会遇到此路不通的结局;由此我们可发见,以幸福之源而论,建设比破坏重要多多。更准确地说,凡在建设中感到快慰的人的快慰,要大于在破坏中感到快慰的人的快慰,因为你一朝充满了仇恨之后,不能再象旁人一般在建设中毫不费力地获得乐趣。
同时,要治疗憎恨的习惯,也莫如做一桩性质重要的建设工作。
因完成一件巨大的建设事业而感到快慰,是人生所能给予的最大快慰之一,虽然很不幸地这种登峰造极的滋味只有奇才异能之士方能尝到。因完满成就一件重要作业而获得的快乐,绝对没有丧失的危险,除非被人证明他的工作终究是恶劣的。这类的快慰,形式很多。一个人用灌溉的计划使一片荒田居然百花盛开,他的乐趣是最实在的。创造一个机构可能是一件重要无比的工作。少数的政治家鞠躬尽瘁的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工作便是这样的,在近代,列宁是一个最高的代表。最显著的例子还有艺术家和科学家。莎士比亚在提起他的诗作时说:“人类能呼吸多久或眼睛能观看多久,这些东西就存在多久”。毫无疑问,这个念头使他在患难中感到安慰。在他的十四行诗里面,他极力声言思念朋友使他和人生重新握手,但我不由得不疑心,在这一点上他写给朋友的十四行诗比朋友本身更有效力。大艺术家和大科学家做着本身就可喜的工作;他们一边做着,一边获得有价值的人的尊敬,这就给与他们最基本的一种权力,即是控制人们思想与感觉的权力。他们也有最可靠的理由来珍视自己。这许多幸运的情况混合起来,一定足以使任何人都快乐的了。可是并不。譬如弥盖朗琪罗是一个绝对忧郁的人,而且坚持(我不信这是真的)说假如没有穷困的家族向他逼钱,他决不愿费心去制作艺术品。产生大艺术品的力量,往往,虽不是常常,和气质上的忧郁连在一块,那忧郁之深而且大,使一个艺术家倘非为了工作之乐便会趋于自杀之途。因此我们不能断言最伟大的工作即能使一个人快乐;我们只能说它可以减少一个人的不快乐。然而科学家在气质上的忧郁,远不及艺术家那样的常见,而一般致力于伟大科学工作的人总是快乐的,不用说,那主要是由工作来的。
现下知识分子的不快乐的原因,特别是有文学才具的一辈,是由于没有机会独立运用他们的技能,受雇于法利赛人主持的富有的团体,迫令他们制作着荒谬的毒物。假若你去问英国和美国的记者,对他们所隶属的报纸的政策是否信仰,你将发现只有少数人作肯定的回答;其余的都是为了生计所迫,出卖他们的技能去促成他们认为有害的计划。这等工作绝无快慰可言,一个人勉强做着的时候,会变成玩世不恭,以致在任何事业上都不能获得心满意足的快感。我不能责备一个从事于这等工作的人,因为饥饿的威胁太严重了,但我想只要可能做满足建设冲动的工作而不致挨饿,那末为他自己的幸福着想,明哲之道还是采取这一种工作而舍弃酬报优越、但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事情。没有了自尊心就难有真正的幸福。而凡以自己的工作为羞的人就难有自尊心。
建设工作的快慰,虽如事实所示,或许是少数人的特权,但此少数人可能非常广大。在自己的工作上不受他人支配的人,能够感到这一点;凡是一切认为自己的工作有益而需要很多技巧的人都能感到。产生满意的儿童是一件艰难的建设工作,能予人深切的快慰。能有这等成就的女人定能感到,以自己劳作的结果而论,世界包含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是没有这等成就决计不会有的。
人类在把生活视为一个整体的倾向上面大有差别。在有些人心目中,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而且认为能以相当快慰的心情来做到这一步是幸福的关键。在另一些人,人生是一串不相连续的事故,既谈不到有趣的动作,也谈不到统一性。我认为前一种人生观比后一种更可能获得幸福,因为那种人会慢慢地造成他们能够快慰和自尊的环境,不象后一种人随着情势的推移,东一下西一下的乱撞,永远找不到什么出路。视人生为一整体的习惯,无论在智慧方面在真道德方面,都是主要的一部分,应该在教育上加以鼓励。始终一致的目标不足以使生活幸福,但几乎是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而始终一致的目标,主要就包括在工作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