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法因由
万历庚子春,正月人日,山西刘用相设斋于兴善禅寺,适法师祖心在会。余谓佛殿新兴,法师宜于此讲《妙法莲华》以落成之,俾兴善有劝,非祖心不可也。祖心许诺,寺主续灯亦喜诺。同与斋次,有张南湖司礼慨然出米五十石以办头斋,抢头福也;辛司礼愿施十石,次得福也。皆孟司礼太监意也,李卓吾闻而记之。续有施舍不断,源源水来,以毕讲事唱扬道场。今日办斋于此,真不虚矣。
祖心登坛讲说《妙法莲华》之日,当率众友来听。祖心其尚思《妙法》之难说哉!余将听焉;今日同会诸友,若方时化、汪本钶、马逢旸,亦将听焉;十方善男信士,亦将听焉。务狮子吼,无野狐禅,则续灯之意不虚,张南湖诸公之意亦不虚矣。是为祖心说法之由。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亿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阇聋而听之。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读草庐朱文公赞
吴草庐曰:“义理玄微,茧丝牛毛。心胸开豁,海阔天高。豪杰之才,圣贤之学。景星庆云,泰出乔岳。”
草庐《文公先生赞》,可以与文公并享两庑矣。妙矣哉!“茧丝牛毛”、“泰山乔岳”,八字法也,可谓最善名状矣。夫两庑之享不享,何关后贤事!所患者,以吾无可享之实也。使吾有可享之实,虽不与享,庸何伤!祗不免重增讥诋者之罪耳。然好讥诋者原不畏罪也。夫讥诋者既不畏罪,彼不与享者又不相关,则恐泰山乔岳无以自安于两庑之间而已!
读南华
《南华经》若无《内七篇》,则《外篇》、《杂篇》固不妨奇特也,惜哉以有《内七篇》也。故余断以《外篇》、《杂篇》为秦、汉见道人口吻,而独注《内七篇》,使与《道德经注解》并请正于后圣云。
读金滕
周公欲以身代兄之死,既已明告于神矣,而卒不死何耶?然犹可委曰:“神不许我以死,我岂敢自死乎?我直以明我欲代兄之心云耳,非以祈人之知我欲代兄死也。”则册祝之词,坛之设,璧之秉,金匮之纳,何为者哉?谚曰:“平地上起骨堆。”此之谓也。无风扬波,无事生事,一人好名,毒流万世,卒使管叔流言,新莽藉口。圣人之所作为,道学之所举动,吾不知之矣,不有陈贾乎?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此千古断案也。不仁不智,从公择其一者可矣。
李卓吾先生遗言
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难事,此余最幸事,尔等不可不知重也。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即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尔等欲守者,须是实心要守。果是实心要守,马爷决有以处尔等,不必尔等惊疑。若实与余不相干,可听其自去。我生时不著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遗言。幸听之!幸听之!
闻之陶子曰:“卓老三月遇难,竟殁于镇抚司。疏上,旨未下,当事者掘坑藏之,深长阔狭及芦席缠盖等讵意果如其言。此则豫为之计矣,谁谓卓老非先见耶!”敬录之,以见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