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看来她很快乐,她自己也就不发掘任何愁闷。她承认现实,现实不至于过分委屈她时,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泼,充满了生气过日子的。
过了三年。他从梦中摔碎了一个瓶子,醒来时数数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将近三百件。那是压他性灵的沙袋,铰他幻想的剪子。他接着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面对着尚在沉睡中的她,回想起三年来两人的种种过去。因性格方面不一致处,相互调整的努力,因力所不及,和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在两人生活间发生的变化。且检校个人在人我间所有的关系,某方面如何种下了快乐种子,某方面又如何收获了些痛苦果实。更无怜悯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爱憎取予之际,如何近于笨拙,如何仿佛聪明。末后便想到那种用物质嗜好自己剪除翅翼的行为,看看三年来一些自由人的生活,以及如昔人所说“跛者不忘履”,情感上经常与意外的斗争,脑子渐渐有点胡涂起来了。觉得应当离开这个房间,到有风和阳光的院子里走走,就穿上衣,轻轻的出了卧房。到她醒来时,他已在院中水井边站立一点钟了。
他在井边静静的无意识的觑着院落中那株银杏树,看树叶间微风吹动的方向辨明风向那方吹,应向那方吹,俨然就可以借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个人心头上的微风,吹到另外一个人生活里去时,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某种人常受气候年龄环境所控制,在某种人又似乎永远纵横四溢,不可范围,谁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生命的取与,是昨天的好,当前的好,还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蓝天,情绪作无边岸的游泳,仿佛过去未来,以及那个虚无,他无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身就是一个抽象。
直到自觉有点茫然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站在一个葡萄园的井水边。他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上,想起一个贴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样,紧紧的植根泥土里,那么生活贴于实际。他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忽然发生了一点怜悯,一点混和怜悯的爱。
“太阳的光和热给地上万物以生命悦乐,我也能够这样作去,必需这样作去。高空不是生物所能住的,我因此还得贴近地面。”
躺在床上的她稍稍不同。
她首先追究三年来属于物质环境的变迁,因这变迁而引起的轻微惆怅,与轻微惊讶。旋即从变动中的物质的环境,看出有一种好象毫不改变的东西。她觉得希奇(似乎希奇)。原来一切在寒暑交替中都不同了,可是个人却依然和数年前在大学校里读书时差不多。这种差不多的地方,从一些生人熟人眼色语言里可以证明,从一面镜子中也可以证明。
她记起一个朋友提起关于她的几句话,说那话时朋友带着一种可笑的惊讶神气。“你们都说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纪大,已经二十六岁,有了个孩子。二十六岁了,谁相信?面貌和神气,都不象个大人,小孩子已两岁,她自己还象个孩子!”
一个老姑母说的笑话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见你,年纪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时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岁,我看只是二十二岁。”
想起这些话,她觉得好笑。人已二十六岁,再过四个足年就是三十,一个女子青春的峰顶,接着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个妇人,一个管家婆,一个体质日趋肥硕性情日变随和的中年太太,再下去不远就是儿孙绕膝的老祖母,一种命定的谁也不可避免的变化。虽然,这事在某些人日子过得似乎特别快,某些人又稍慢一些,然而总得变化!可是如今看来,她却至少还有十个年头才到三十岁关口。在许多人眼睛里因为那双眼睛同一张甜甜的脸儿,都把她估计作二十二到二十四岁。都以为她还是在大学里念书。都不大相信她会作了三年主妇,还有了个两岁大孩子。算起来,这是一个如何可笑的错误!这点错误却俨然当真把她年龄缩小了。从老姑母戏谑里,从近身一个人的狂热里,都证明这错误是很自然的,且将继续下去的。仿佛虽然岁月在这个广大人间不息的成毁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和旧的交替,但间或也有例外,就是属于个人的青春美丽的常祝这美丽本身并无多大意义,尤其是若把人为的修饰也称为美丽的今日。好处却在过去一时,它若曾经激动过一些人的神经,缠缚着一些人的感情,当前还好好保存,毫无损失。那些陌生的熟习的远远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春而来的一点痴处,一点卤莽处,一点从淡淡的友谊而引起的忧郁或沉默,一点从微笑或一瞥里新生的爱,都好好保存,毫无损失。她觉得快乐。她很满意自己那双干净而秀气浅褐颜色的小手。她以为她那眉眼耳鼻,上帝造作时并不十分马虎。她本能的感觉到她对于某种性情的熟人,能够煽起他一种特别亲切好感,若她自愿,还可给予那些陌生人一点烦恼或幸福(她那对于一个女子各种德性的敏感,也就因为从那各种德性履行中,可以得到旁人对她的赞颂,增加旁人对她的爱慕)。她觉得青春的美丽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不是为骄傲,不是为虚荣,只为的是快乐;美貌和美德,同样能给她以快乐。
其时她正想起一个诗人所说的,“日子如长流水逝去,带走了这世界一切,却不曾带走爱情的幻影,童年的梦,和可爱的人的笑和颦。”有点害羞,似乎因自己想象的荒唐处而害羞。他回到房中来了。
她看他那神色似乎有点不大好。她问他说:“怎么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为什么一个人起来得那么早,悄悄跑出去?”
他说:“为了爱你,我想起了许多我们过去的事情。”
“我呢,也想起许多过去事情。吻我。你瞧我多好!我今天很快乐,因为今天是我们两个人最可纪念的一天!”
他勉强微笑着说,“宝贝,你是个好主妇。你真好,许多人都觉得你好。”
“许多人,许多什么人?人家觉得我好,可是你却不大关心我,不大注意我。你不爱我!至少是你并不整个属于我。”
她说的话虽挺真,却毫无生气意思。故意装作不大高兴的神气把脸用被头蒙住,暗地里咕咕笑着。
一会儿猛然把绸被掀去,伸出两条圆圆的臂膀搂着他的脖子,很快乐的说道:“宝贝,你不知道我如何爱你!”
一缕新生忧愁侵入他的情绪里。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来努力,就可以使她高兴一点,对生活满意一点,对他多了解一点,对她自己也认识清楚一点。他觉得她太年青了,精神方面比年龄尤其年青。因此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虽然她爱他,异常爱他。他呢,愿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属于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来,就能够完全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