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孟:(颓然坐下,看着墙上的儿子的像片)革命啊,革命啊,革了这么多年,死了多少有志气的好孩子,血流成河,到了儿还是这个样!
大章用绷带托着手,进来。
秦大章:哈喽,大妈,您在家哪?
顾师孟:你呀?手怎么啦?
秦大章:甭提了,咱们失败了!
顾师孟:什么失败了?说话老这么不挨边儿!
秦大章:您看,我出去竞选参议员,让一个什么刘晓风给揍回来了!您看,把我打的这个样!
顾师孟:该!该!
秦大章:怎么?大妈!现在政府不是亲美吗?我是美国留学,一口儿英文,怎么不该去竞选呢?我要是当了选,在政治上有了地位,对爸爸的生意也有好处啊!
顾师孟:你呀,大章,就是个二流子!你就不看看政府里那群是什么东西?
秦大章:大妈,不论怎么说,国民党究竟比共产党好啊!
顾师孟:怎么?
秦大章:共产党得了手,咱们全完!爸爸的纱厂,我这口英文,全完!
顾师孟:我看你完了就顶好!你到底干吗来啦?
秦大章:我来跟您和伯父商议一下。您看,自从我由美国回来,始终没跟父亲弄好了关系,他不了解我,我看不起他。这么多年,我东转转西转转,也不知怎的,没弄出什么名堂来。现在呢,父亲的纱厂要垮。
顾师孟:要垮?为什么要垮?
秦大章:父亲现在已不大管事,老二执掌大权。老二没受过什么教育,就知道一把死拿,手狠钱紧。这么一来,可就得罪了人。前几天有位南京的大官到了天津,要给工厂加股。当然喽,加股是一句空话,人家干脆要把厂子拿过去。父亲愁得要死,老二一筹莫展。我要出头,他们又不信任我。
顾师孟:南京的人要霸占你们的工厂,你可还向着南京,要当参议员!
秦大章:美国既帮助南京,我就得拥护南京!
顾师孟:你怎么不去入美国籍呢?你还算中国人不算?美国兵刚刚轧死了你三叔!
秦大章:真的?唉,中国人动作迟缓,也难怪……顾师孟:大章!不管他怎样,到底是你的亲叔叔,现在还没有棺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你给我滚出去!秦大章老太太,老太太!您别着急!我得等伯父回来,跟他要个好主意!
街上有宏壮的歌声。
顾师孟:你听,游行的大队过来了!他们要自由,反迫害;要吃饱,反饥饿!有人要霸占你家的工厂,你怎么不挺起腰板,干干去呢?
秦大章:去游行?我舍不得这双“拔佳”皮鞋!街上救火车狼嚎鬼叫地飞跑。
顾师孟:听!不是又用水浇游行的大队,就是又抓人!你上街上看看去,看见你伯父,把他搀回来!
秦大章:我自己的胳臂还生疼呢,老太太!
二利搀着仲义进来。
秦大章:哈!爸!二弟!
秦二利:大妈!给爸爸点水喝!他差点昏过去!
顾师孟:(倒水)怎么啦?(递水)秦仲义:(喝了口水)大嫂!大嫂!咱们完了!
顾师孟:什么完啦?
秦仲义:二利,你说吧!
秦二利:爸爸签了字,承认了南京那位大官入股!咱们的厂子就这么白白地送给人家了!
秦仲义:大嫂!我一辈子的心血啊,一辈子的心血啊,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完了!日本人在天津的时候,我费尽心机,日夜提心吊胆,保住了厂子;本想在胜利之后,可以平平安安地作生意了!谁想到,自己的政府会比日本鬼子还霸道,硬抢恶夺!大嫂,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来看看您,看看大哥!我对不起你们!这么些年,我没分给你们一个钱;明知道你们不好过,我可是假装没看见!我的心黑,我遭了报!
顾师孟:二利,你有点本事,你怎么不斗一斗呢?
秦二利:大妈!我不是肯白给别人一个钱的人,怎能不想斗一斗呢?可是人家有势力,有枪,有特务,我敢说一个“不”字,马上没命!
秦仲义:大嫂,哥哥呢?
顾师孟:大概是游行去了!
秦仲义:哥哥闹了一辈子革命,可是闹来闹去,国家还是一团糟!我呢,为办工厂用碎了心,总想给儿孙们留下点事业,可是,可是……秦大章:爸!您在银行里总还存着点钱吧?不会教老二干点别的生意!
秦仲义:你个败家子!我送你到美国念书,花了多少钱!谁想到,留学回来,你会变成一块废物!票子不值钱,谁往银行里存?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
秦二利:爸,不必着急!只要有我这条命,我就有办法!无论怎么说,还不至教您挨饿!
秦仲义:不用管我,我已经不想活着了!几片安眠药就人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这一场大梦!大嫂,我不等哥哥了!
哥哥回来,您替我说吧,说我对不起他!二利,走!
秦大章:我可怎么办呢?
秦仲义: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跳河去也没有人拦着你!
顾师孟:老二,老三过去了,教美国兵的吉普车轧死了,还没有棺材!
秦仲义:(从手上摘下金戒指)大嫂,谁死了谁好!您把这个戒指交给三奶奶吧!我也快死了,就不必去哭老三了!二利,走吧!(慢慢往外走)秦大章:这可怎么好呢?大妈,我怎么办呢?
曾墨侠衣冠齐楚,进来。
曾墨侠:哟!二爷在这儿哪?
秦仲义:你还没死哪?
曾墨侠:这是什么话呢?我还得活二十年呢!我这个人永远见机而作,天下越乱,我越有办法。你看,现在,我的大孙子作了保长,二孙子上了南京。我是一手包办,给刘晓风运动参议员!
秦大章:难道打我的是你支使出来的?
曾墨侠:我的人倒不故意地打你,他们看谁出头竞选就揍谁!
秦仲义:墨侠,你对了!你一定还再活二十年呢!(同章、利下)曾墨侠:大嫂,咱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能不惦记着你们。伯仁大哥这么大岁数,怎么老不知道享点福呢?
顾师孟:你是什么意思?
曾墨侠:干脆说吧,我来请大哥去作十分钟的广播。
顾师孟:什么广播?
曾墨侠:大哥是老北平,又是有名的人,他要能给刘晓风广播广播,就显着更风光。这倒不是说,没有大哥帮忙,刘晓风就不能当选。我是为了大哥。他肯去广播呢,就总算站在国民党这边儿,对大哥有利。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大哥那么大年纪,干吗不和气着点,多吃口白面?
顾师孟:墨侠,你混水摸鱼,摸了一辈子。你大哥一清二白了一辈子,他楞可饿死,不会去给刘什么风作广播!曾墨侠:大嫂,你可要看清楚!大哥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会教他连书都教不了,瞪着眼挨饿!
顾师孟:你也还记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吧?
门外又有打鼓吹喇叭声,有人喊:“请投刘晓风一票!”还有儿童们起哄的喧闹声。
曾墨侠:好!我先去看看他们,待会儿我再来,亲自跟大哥谈谈!
顾师孟:不必!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曾墨侠:我走的路儿对,他走的不对,我要劝劝他!顾看看戒指,想出去。忽然远处枪响。
顾师孟:开枪了!(叫)诵云:!诵云:!你听见没有哇?
关诵云:在院中:“听见了!我到街上看看去!”汉媛跑进院中,和诵云:说:“你小心点,别慌里慌张地乱跑!”进来。
秦汉媛妈!孩子们都去啦?
顾师孟:都去啦!你爸爸大概也去了!街上怎样?
秦汉媛兵们向天上开了枪,队伍还很整齐,没乱!学生们很沉得住气,好象都有精神上的准备!
顾师孟:我出去看看,我不放心孩子们!
秦汉媛您不必!您不知道谁在哪里!我去!
顾师孟:不至于打起来吧?
秦汉媛游行的秩序很好,很受老百姓的欢迎,我看不至于发生冲突。
又有救火车的声音。
顾师孟:你快去吧!
门外人声嘈杂,诵云:跑进来。
秦汉媛怎样啦?
关诵云:巡警用水浇散了队伍,大家都往各胡同里退呢!
秦汉媛跟我走!
关诵云:出不去胡同呀!
秦汉媛你是不想出去,要决定出去就必能出去!走!门外有呼“打!打!”的声音。
顾师孟:打人呢!你们快去!
秦汉媛大队一散,特务必定动手打走单了的孩子们!诵云:快来!(同关跑下)顾师孟:蒋介石!你杀了我的儿子,多少人的儿子,还要再杀我们的孙子孙女吗?
大兴:在院子里喊:“姥姥!姥姥!搀老爷来!”
顾师孟:(住外跑)怎么啦?
大兴:(搀伯仁上,伯仁头上破了一块,用白帕子包着)特务打人,老爷受了伤!快给老爷洗一洗!
秦伯仁:大兴:,回去找你妹妹!
大兴:顾不得找她,我是小组长,我得照管我那一组去!(跑下)顾师孟:伤重不重?坐下,我弄水去!
秦伯仁:别大惊小怪!我既去游行,就不怕危险!
顾师孟:我弄水去,你把手巾解下来。秦伯仁:(手颤抖着解头上的手帕)七十多了,七十多了,就象牛马似的教特务随便打!从戊戌年干到今天,我还是得挨打!这是什么国家?
顾师孟:(端水上)就先别动气啦,我给你洗洗!
秦伯仁:快着!包好了我还得出去!
顾师孟:你得歇会儿!已经流了不少血!(洗)秦伯仁:孩子们还都在街上,我不能退出来!快洗!快包!我还能再活几年呢?死在街上比死在屋里强!
顾师孟:老三死了,老二要吃安眠药!你就别再……秦伯仁:五十年革命的教训,教我看明白:不死人,中国没法变好!不拼命,革命没法成功!
顾师孟:好!咱们俩一块出去!死就死在一块儿!进来三四个男女学生。
甲学生先生怎样了?
秦伯仁:没关系!队伍怎样了?
乙学生都散开了,到处作宣传呢!
顾师孟:这儿还有一包传单!你们要不要?
丙学生要!给我!
田铁根跑进来。
田铁根:老先生,还认识我吗?铁根!
秦伯仁顾师孟:小田哥!
田铁根:特务跟上我了,把我藏起来!
秦伯仁:师孟,带他到后面小屋去!前面进来人,你由后门出去!
顾师孟:跟我来!
田铁根:特务不来,今天我就在这儿住下;明天看情形再走!
秦伯仁:行!快到后边去!
顾师孟:快来!(同铁下)秦伯仁:孩子们,我们走!
唐巡长与一特务进来。
唐巡长:都别动!
秦伯仁:(到屋门口)师孟,有茶叶没有?唐巡长来了!(问唐)干什么?唐巡长!
唐巡长:有个田铁根,来过没有?
秦伯仁:来过!
唐巡长:在哪儿?
秦伯仁:他二十年前来过!后来到上海去了!
特务这简直是开玩笑!搜!
秦伯仁:我没犯法,你们没权利搜查我!
特务你刚才去游行,还说没犯法?看你头上的伤!
秦伯仁:游行不犯法!你们犯了法!你们随便打人,还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教授!
唐巡长:别说废话!你听明白了,姓田的可是真正共产党,这回的游行就是他们鼓动的!你敢窝藏着他,准掉脑袋!
特务打死你不过象捻个臭虫!
顾上。
顾师孟:唐巡长又来了?
唐巡长:家里还有什么人?
顾师孟:都出去了!我刚到后门儿看了看,关得严严的!
秦伯仁:你们搜去吧!
特务你在这儿看着他们,我去搜!秦伯仁:唐巡长,闪开,我们游行还没完,我们得出去!
唐巡长:谁也不准动!——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