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酒席,委员带了些菜种,又捉了七八只预备带回去研究的笋壳色肥母鸡,挂到三丁拐轿杆上,升轿走了。后来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摊子边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插嘴说:“委员坐了轿子从我这坳上过路,当真有人挑了一担萝卜,十多只肥鸡。另外还有两个火腿,一定是县长送他的。他们坐在这里吃萝卜
,一面吃一面说:”你们县长人好,能任劳任怨,父母官真难得。‘说的是京话。又说’你
们这个地方土囊(壤)好,萝卜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鸡的烂泥人就问委员
:“什么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员说的是‘土囊’,囊他个娘哪知道!”
那乡下人说:“委员是个会法术的人,身边带了一大堆玻璃瓶子,到一处,就抓一把土放到一个小小瓶子里去,轻轻的摇一遥人问他说:”委员,这有什么用处?这是土囊?是拿
去炼煤油,熬膏药?‘委员就笑着说:“是,是,我要带回去话念(化验)它。'’你有千里镜吗?‘’我用险危(显微)镜。‘我猜想一定就是电光镜,洋人发明的。”
几个人对于这个问题不约而同莫测高深似的叹了一口气。可是不由的都笑将起来,事情实在希奇的好笑。虽说民国来五族共和,城里人,城里事情,总之和乡下人都太隔远了。
妇人搭上去说:“大哥,我问你,’新生活‘快要来了,是不是真的?我听太平溪宋团总说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中央军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说江口天王菩
萨有灵有验,杀猪,杀羊许愿,也保佑不了!”
妇人正因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记忆中只记起五年来,川军来了又走了,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现在又听人说“新生活”也快要上来,不明白“新生活”
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因此问了许多人,人都说不明白。现在听这人说已有人在下
面亲眼看到过,显见得是当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来了到处村子又是乱乱的,人
呀马呀的挤在一处,要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这批人马刚走,另外一群就来了,又是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
现在听说“新生活”快要上来了,因此心中非常愁闷。竹笼中两只小猪,虽可以引她到一个好梦境中去。另外那个“新生活”,却同个锤子一样,打在梦上粉碎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就问那事事充内行的乡下人,“大哥,那你听说他们要不要从这里过路?人马多不多?”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而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的说:“不从这条路来,哪还有第二条路?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骑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
对民众说话,(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长声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
妇人已完全相信那个演说,不待说完就问:“中央军在后面追不追?”
“那谁知道。他是飞毛腿,还追过中央军!不过,委员长总有办法的。他一定还派得有人马在后边,因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妇人说:“上不上云南?”
“可不是,这一大伙迟早都要上云南的!老话说:上云南,打瓜精,应了老话,他们都要去打瓜精的。打得光大光,才会住手!”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法,
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两个乡下男人其实和妇人一样,对于“新生活”这个名称都还莫名其妙,只是并不怎么害怕,所以继续谈下去。两人谈太平溪王四癞子过去的事情。这王四癞子是太平溪开油坊发
了财的财主。前年共产党来了,一家人赶忙向山上跑。因为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
捉下山来捐出两万块钱,方放了出来。接着中央军人马追来了,又赶紧跑上山去。可是既然
是当地财主,人怕出名猪怕壮,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两万块钱,取保开释。直到队伍人
马完全过境后,一点点积蓄已罄净光了,油坊毁了,几只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癞子一气,
两脚一伸,倒床死了。王四癞子生前无儿无女,两个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远房儿子接香火
,年纪都还校族里子弟为争作过房儿子,预备承受那两百亩田地和几栋大房子,于是忽然同
时来了三个孝子,各穿上白孝衣争着在灵前磕头。磕完头抬起头来一看,灵牌上却无孝男名
字,名分不清楚,于是几个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来。办丧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群
架时,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极其纷乱。不知谁个莽撞汉子,捞起棺木前一只大锡蜡台,顺手
飞去,一蜡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当时就断了气。出命案后大家一哄而散全跑掉了。
族长无办法,闹得县知事坐了轿子,带了保安队仵作人等一大群,亲自下乡来验尸。把村子
里母鸡吃个干净后,觉得事件辣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件事情,还是开祠堂
家族会议公断好。”说完后,就带领一千人马回县城里去了。家族会议办不了,末后县党部
委员又下了乡,特来调查,向省里写报告,认为命案无从找寻凶手,油坊田地产业应全部充
公办学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还不结案,王四癞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却又要来了,谁保得定不会有同样事情发生。
老水手可不说话,好象看得很远。平时向远处看,便看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那一簇簇古树,树丛中那些桅尖。这时节向远处看,便见到了“新生活”。他想:
“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因此自良自语的说:“’新生活‘来了,吕家坪人拔脚走光
了,我也不走。三头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里空空的。就不用怕他们。不管是共产党还是“新生活”,都并不怎么使光棍穷人害怕。
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你来吧,我偏不走。要我作夫子,挑火食担子,我老骨头,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