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落雨,朋友逼我说落雨的故事。这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它若不大动人,只是因为它太真实。我们都知道,凡美丽的都常常不是真实的,天上的虹同睡眠的梦,便为我们作例。
没有什么人知道军队中开差要落雨的理由。
我们自己是找不出那个理由的。或者这事情团部的军需能够知道,因为没有落雨时候,开差的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费就多了。落雨开差对于军需也许有些好处。这些事我们并不清楚,照例非常复杂,照例团长也不大知道,因为团长是穿皮靴的。不过每次开拔总同落雨有一种密切关系,这是本年来我们的巧遇。
在大雨中作战,还需要人,在雨里开差,我们自然不应当再有何种怨言了雨既然时落时止,部队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们前面办站的副官,从不因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们的饮食预备妥当。我们的营长,骑在马上,尽雨淋湿全身,也不害怕发生疟疾。我们在雨中穿过竹林,或在河边茅棚下等候渡船,因为落雨,一切景致看来实在比平常日子美丽许多。
落了雨泥浆分外多,但滑滑的走着长路,并不使人十分难过。我们是因为落雨,所以每天才把应走的里数缩短的。我们还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个有青年妇人的家里去,说几句俏皮话,打个哈哈,顺便讨取几张棕衣,包到脚上。我们因为落雨,才可以随便一点,同营长在一个小盆里洗脚。一个兵士还能够有机会同营长在一个盆里洗脚,这出乎军纪风纪以上的放肆,在我们那时节,是不什么容易得到的机会!
队伍走了四天,到了我们要到的地点。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等到队伍已经达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太阳了。
一定有许多人要笑它,以为太阳在故意同我们作对。好吧,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许多。我们是移到这里来填防的,原来所驻的军队早已走了,把部队开来补缺,别人做什么无聊事我们还是要继续来作。
乘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我们有一营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营人,今天晚上虽然也留在此地,第二天就得开拔到一个五十里外的镇上去。那些明天还要开拔的,这时节已全驻扎到各小客栈同民房,我们却各处去找寻应当驻宿的地点。因为各个部队已经分配好了,我们的旗子插到杨家祠堂,可是一连人中谁也不知道这杨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乱抓别一连的兵士询问。
原来杨家祠堂有两个,我们找了许久,找到的还是好象不对。因为这祠堂太小,太坏,内中极其荒凉。但连长有点生气,他那尊贵的脚不高兴再走一步了。他说,这里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问吧。我们全是走了一整天长路的人,我们还看到许多兵士,在民房里休息,用大木盆洗脚,提干鱼匆匆忙忙的向厨房走去。倦了饿了,都似乎有了着落,得到解决,只有我们还在这市镇街上各处走动,象一队无家可归的游民。现在既然有了个歇脚地方,并且时间又已经快夜了,所以谁也不以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枪,许多人都坐在那石狮子下,松解身上的一切负荷。
一个年青号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了一个葫芦,满葫芦烧酒,一个人很贪婪的躲到墙脚边喝它。有些兵士见到了都去抢这葫芦,到后葫芦打碎,所有酒全泼在还不十分干燥的石地上了。号兵发急,大声的辱骂,而且追打抢劫他的同伴。
连长听到这个吵闹,想起号兵的用处了,就要号兵吹号探问团部。号兵爬到石狮子上去,一手扳着那为夕阳所照及的石狮,一手拿着那支紫铜短小喇叭,吹了一通问答的曲子,声音飘荡到这晚风中,极其抑扬动人。
其时满天是霞,各处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烟,在屋顶浮动。许多年青妇人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气,身穿新浆洗过的月蓝布衣裳,胸前挂着扣花围裙,抱了小孩子,远远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热闹。
那号兵,把喇叭吹过后,就得到了驻在山头庙里团部的回音。连长又要号兵用号声,询问是不是本连就在这祠堂歇脚。那边的答复还是不能使我们的连长满意。于是那号兵,第三次又鼓着那嘴唇,吹他那紫铜喇叭。
在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走来看看的。
这对大狗引起了我们一种幻想。我们的习惯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更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大白”,“二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飞跑去了。
天快晚了。满天红云。
我们之间忽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变故。那号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地后,大家皆坐下休息了,这年青人还爬上石狮子去吹了好几次号。到后脚腿一发麻,想从石狮子上跳下时,谁知两脚已毫无支持他那身体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一双脚皆扭伤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这号兵是我同乡,我们在一个堡砦里长大,一条河里泅水过着夏天,一个树林子里拾松菌消磨长日。如今便应当轮到我来照料他了。
一个二十岁的人,遭遇这样的不幸,那有什么办法可言!
因为连长也是同乡,号兵的职务虽不革去,但这个人却因为这不幸的事情,把事业永远陷到号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号兵,在机会中改进干部学校再图上进了,他不能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种种事情了,他不能再象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里爬过一堵土墙去与本地女子相会了。总而言之,便是这个人做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我因为同乡缘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什长,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弄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吹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吹点名号一通。到八点又吹下操号一通。到十点又吹收操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完全不下操,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务。他每次走到外边去吹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轮着班上一个火夫。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转好,营部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腿被军医都放过血,揉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末了还用杉木板子夹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点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赶野兔了。听到这个话老军医便笑着,因为他早知道这件事是青年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给这个号兵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