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顾问官美汉尼兹莫夫有三个女儿:齐娜、玛霞、萨霞。他在银行里为她们每人存下十万陪嫁钱。然而问题不在这里。
萨霞和玛霞没显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们善于跳舞,刺绣,脸红,梦想,喜欢中尉,此外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不过另一方面,大姐齐娜倒具有罕见的、不同寻常的性格。在生活道路上,要遇见一个不喝酒的新闻记者,倒比遇见一个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容易多呢。
这天是萨霞的命名日。我们这些邻近的地主,都穿上最讲究的衣服,给车子套上最好的马,赶到美汉尼兹莫夫的庄园上去庆贺一番。大约二十年前,庄园的地面上本来只有一家小酒店。小酒店越来越发达,终于变成最美丽的农场,有花园,有池塘,有喷泉,有叭喇狗模样的听差。我们到了那里,庆祝一番,然后立刻坐下来吃饭。蔬菜汤端上来。我们喝汤以前各自喝下两小杯酒,吃了点冷荤菜。
“我们要不要喝第三杯?”美汉尼兹莫夫提议道。“上帝喜欢三位一体,而且那个tresfaciunt
concilium,这是拉丁话,诸位老兄!亚希卡,你这猪猡,把那张桌子上的青鱼端过来!诸位贵族先生,喝呀!不用客气!米特利·彼得雷奇,jevouspris,
allez,machere!”“哎,爸爸!”玛霞说。“你何必硬要人家喝酒呢?你倒象是商人沃江金,他请客就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用不着你管!你的事就是闭上你那张嘴!有客人在场,我才容许她们用‘你’称呼我!”美汉尼兹莫夫隔着桌子对我小声说。“这是表示文明!没有客人在场,我可不答应!”
“大老粗变不成上流人!”有个挂着绶带的将军跟我并排坐着,叹口气说。“从前是一头猪,现在也还是一头猪。”
美汉尼兹莫夫渐渐喝醉,想起开小酒店的往事,胡闹起来。他不住打嗝,动不动就讲法国话,骂起人来不堪入耳。“别这样!”他的朋友,那个将军,对他说。“胡闹总得有个分寸!你这个人呀,老兄!”
“我又不是花你的钱胡闹,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我有‘狮子和太阳’!诸位先生,你们拿过我多少钱才推举我做荣誉调解法官的?”
在饭桌的另一头,不知什么人的椅子猛一转动,喀嚓一
响。我们朝着发出喀嚓声的那边望去,看见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把闪电和火花投到美汉尼兹莫夫身上来。这两只眼睛是齐娜的。她是黑发姑娘,身材修长而苗条,穿一身黑衣服。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块块红晕,每块红晕都饱含着愤恨。
“我要求你,父亲,不要这样!”齐娜说。“我不喜欢小丑!”
美汉尼兹莫夫胆怯地看一下她的眼睛,扭动身子,一口气喝下一大杯白兰地,不出声了。
“嘿!”我们暗想。“她跟萨霞不一样,跟玛霞也不一样。跟这个姑娘可开不得玩笑。她的性格颇不平常呢。真有点那个。”
我开始欣赏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我承认,以前我对齐娜就有好感。她漂亮,看上去象狄爱娜,总是沉默寡言。老不开口的处女,您知道,是包藏着很多秘密的!她是个大玻璃瓶,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液体,弄得人很想喝一口,可又担心:万一它有毒呢?
饭后,我走到齐娜跟前去,为了对她表示世界上自有了解她的人,就讲起这种使人极其痛苦的环境,讲起真理、劳动和妇女解放。在“
chauffe”的影响下,我从妇女解放转而谈到身分证制度、货币的流通、妇女高等学校。我讲得热情奔放,嗓音发颤,有十来次想抓住她的手。不过我讲得恳切而有条理,仿佛在宣读论文。她听着,瞅着我。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圆。在我那些话的影响下,她的脸色分明苍白了。最后,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眼睛里露出恐慌的神情。
“您是真心诚意说这些话吗?”她问,不知什么缘故吓得楞住了。
“我不真心诚意?!对您能不真心诚意?我,那我对您起誓,”她抓住我的手,低下头凑近我的脸,喘吁吁地低声说:“请您今天傍晚十点钟到大理石凉亭去。我求求您!我要把心里的话都对您说一说!都对您说一说!”
她小声说完,就走出门外,不见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出神。“她爱上我了!”我一面暗想,一面照一下镜子。“她熬不住了!”
讲到我,那又何必假谦虚呢?我本来就是个挺有吸引力的男人。我个子高,体格匀称,留着漆黑的胡子。我的天蓝色眼睛和黝黑的脸有一种饱尝辛酸的表情。我每个姿态都透露出幻灭的心境。除此以外,我又富裕。(我是靠文学工作积下钱的。)九点多钟我就已经在凉亭里坐着,急得要命。我的头脑里和胸膛里掀起了风暴。我感到又甜蜜又痛苦的倦怠,就闭上眼睛。然而我就是闭着眼睛也仍旧在黑暗里看见齐娜。在那片黑暗里,除她以外,不知什么缘故,还出现我以前在某杂志上见过的一幅恶毒的图画:高高的黑麦、女帽、阳散手杖、高礼帽。但愿读者诸君不为这幅画责难我!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这种心荡神驰的灵魂。我认识一个抒情诗人,每逢他充满灵感,缪斯来到他心上,他总是舔嘴唇,吧哒嘴。诗人尚且可以这样放肆,那么我们这些散文作家,不消说,就更可原谅了。
十点钟整,齐娜在凉亭门口出现,被月光照亮。我跑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
“我亲爱的,”我喃喃地说。“我爱您。我疯狂热烈地爱您!”
“对不起!”她坐下来,慢腾腾地扭过她苍白的脸来对着我,说。“请您把手挪开(Sic)!”
这些话说得那么庄严,吓得高礼帽、手杖、女帽、黑麦很快地一个个从我头脑里跳出去了。“您说您爱我。我也喜欢您。我可以嫁给您,不过我首先得挽救您这个不幸的人。您正处在灭亡的边沿上哟。您的信念在毁掉您!难道您,不幸的人,就没看出来?难道您居然认为我会把我的命运跟一个有这种信念的人结合在一
起?不行!我喜欢您,不过我还是能克制我的感情。您赶快挽救您自己,要不然就晚了!喏,这类文章您至少也该看一遍!您看了,您就会明白您迷失方向了!”
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张什么纸。我点燃火柴,看见我那只可怜的手里拿着一张去年的《公民报》。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坐着发呆,然后我跳起来,抱住头。
“圣徒呀!”我叫道。“整个洛赫莫捷夫县只有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性格,可是就连这一个,就连这一个也是蠢货!我的上帝啊!”
过十分钟,我已经坐在四轮马车上,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