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的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象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地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捏死,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漏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驰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象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你丈夫多大岁数咧?”
“死啦!”
“你多大岁数?”
“二十七。”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散着裤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动着:“年青青的小寡妇哩!”
她不懂在意这个,缝完,带了钱走了。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你回来,你回来。”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地呼叫,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不该回头。晚间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
周大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
“缝一个被子,给我五角钱。”
“怪不得他们叫你!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普通一张被两角。”
周大娘在倦乏中只告诉她一句:“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头顶,好象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弄着她的胖手指:“唉呀!我说小寡妇,你的好运气来了!那是又来财又开心。”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你该死的,有本领的野兽,一百个男人也不怕,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
女人骂着彼此在交谈,有人在大笑,不知谁在一边重复了好几遍:“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
好象闹着的蜂群静了下去,女人们一点嗡声也停住了,她们全体到梦中去。
“还怕!一百个男人还不够哩!”不知谁,她的声音没有人接受,空洞地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后声音消灭在白月的窗纸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国点心铺的纱窗外。里面格子上各式各样的油黄色的点心、肠子、猪腿、小鸡,这些吃的东西,在那里发出油亮。最后她发现一个整个的肥胖的小猪,竖起耳朵伏在一个长盘里。小猪四围摆了一些小白菜和红辣椒。她要立刻上去连盘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给母亲看。不能那样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搅闹乡村,自家的母猪不是早生了小猪吗?
“布包”在肘间渐渐脱落,她不自觉的在铺门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来,她碰撞着行人。一个漂亮的俄国女人从点心铺出来,金枝连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红的脚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还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的大响,大队的人经过,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一点活计也没有,我穿这一件短衫,再没有替换的,连买几尺布的钱也攒不下,十天一交费用,那就是一块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缝的也慢,从没人领我到家里去缝。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我住得年头多了!若是新来,那就非被赶出去不可。”她走一条横道又说:“新来的一个张婆,她有病都被赶走了。”
经过肉铺,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母亲半年多没尝过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地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地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金枝没被感动,因为她刚来到都市,她还不晓得都市。金枝为着钱,为着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刚踏进门,金枝看见那张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边,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那个男人开始慢慢和她说话,每一句话使她心跳。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象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的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象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的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了!”第二个是秃头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女人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枝上发现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有点不能自制地说:“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亲不注意女儿为什么不欢喜,她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她必须鼓励女儿。
“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没有出头露面之日。”
为了心切,她好象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有热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他熟悉地爬向棚顶去,王婆也跟着走来,她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一直爬上棚顶去。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黄昏恶消息仍没传来,他们和爬虫样才从棚顶爬下。王婆说:“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他们捉大肚女人,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①,活显显的小孩从肚皮流出来。为这事,李青山把两个日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声:“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