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拔的队伍在南山道转弯时,孩子在母亲怀中向父亲送别。行过大树道,人们滑过河边。他们的衣装和步伐看起来不象一个队伍,但衣服下藏着猛壮的心。这些心把他们带走,他们的心铜一般凝结着出发。最末一刻大山坡还未曾遮没最后的一个人,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没得到,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孩子好象把声响撞到了岩石。
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象空了;房屋好象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窗上,却不带来一点意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消息来时,是五天过后,老赵三赤着他显露筋骨的脚奔向李二婶子去告诉:“听说青山他们被打散啦!”显然赵三是手足无措,他的胡子也震惊起来,似乎忙着要从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来了吗?”
李二婶子的喉咙变做细长的管道,使声音出来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儿回来啦!”赵三说。
严重的夜,从天上走下。日本兵围剿打鱼村、白旗屯,和三家子平儿正在王寡妇家,他休息在情妇的心怀中。外面狗叫,听到日本人说话,平儿越墙逃走;他埋进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脚间跳。
“非拿住这小子不可,怕是他们和义勇军接连!”
在蒿草中他听清这是谁们在说:“走狗们!”
平儿他听清他的情妇被拷打。
“男人哪里去啦?——快说,再不说枪毙!”
他们不住骂:“你们这些母狗,猪养的。”
平儿完全赤身,他走了很远。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没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杀,罗圈腿被杀,死了两个人,村中安息两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满村窜走,平儿到金枝家棚顶去过夜。金枝说:“不行呀!棚顶方才也来小鬼子翻过。”
平儿于是在田间跑着,枪弹不住向他放射,平儿的眼睛不会转弯,他听有人在近处叫:“拿活的,拿活的。”
他错觉的听到了一切,他遇见一扇门推进去,一个老头在烧饭,平儿快流眼泪了:“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来吧!快救命吧!”
老头子说:“什么事?”
“日本子捉我。”
平儿鼻子流血,好象他说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张望,就象连一条缝也没寻到似的,他转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后门,盛粪的长形的笼子在门旁,掀起粪笼,老人说:“你就爬进去,轻轻喘气。”
老人用粥饭涂上纸条把后门封起来,他到锅边吃饭。粪笼下的平儿听见来人和老人讲话,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弄门闩,门就要开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从笼子跳出来,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儿从安全的粪笼出来,满脸粪屑,白脸染着红血条,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样子已经很可惨。
李青山这次他信任“革命军”有用,逃回村来,他不同别人一样带回沮丧的样子,他在王婆家说:“革命军所好的是他不胡乱干事,他们有纪律,这回我算相信,红胡子算完蛋,自己纷争,乱撞胡撞。”
这次听众很少,人们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望。
每个人觉得完了!只有老赵三,他不失望,他说:“那么再组织起来去当革命军吧!”
王婆觉得赵三说话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没笑他。她的身边坐着戴男人帽子、当过胡子救过国的女英雄说:“死的就丢下,那么受伤的怎样了?”
“受轻伤的不都回来了吗!受重伤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这时北村一个老婆婆疯了似的哭着跑来和李青山拚命。她捧住头,象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嘴中发出短句:“李青山,仇人我的儿子让你领走去丧命。”
人们拉开她,她有力挣扎,比一条疯牛更有力。
“就这样不行,你把我给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应死的时候了!”
她就这样不住地捉她的头发,慢慢她倒下来,她换不上气来,她轻轻拍着王婆的膝盖:“老姐姐,你也许知道我的心,十九岁守寡,守了几十年,守这个儿子;我那些挨饿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茅草,大雨来了,雨从山坡把娘儿两个拍滚下来,我的头,在我想是碎了,谁知道?还没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泪一阵湿热湿透王婆的膝盖,她开始轻轻哭:“你说我还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着,菱花那丫头也长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的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象两条瘦鱼。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开始快速,但是人们不怎样觉察,患着传染病一般地全乡村又在昏迷中挣扎。
“爱国军”从三家子经过,张着黄色旗,旗上有红字“爱国军”。人们有的跟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说那也是胡子编成的。老赵三为着“爱国军”和儿子吵架:“我看你是应该去,在家若是传出风声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气。年青气壮,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老赵三一点见识也没有,他这样盲动的说话使儿子不佩服,平儿同爹爹讲话总是把眼睛绕着圈子斜视一下,或是不调协的抖一两下肩头,这样对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时老赵三自己想:“老赵三怎不是个小赵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