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象一只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笼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盘。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唤!
“唉哟,我的娘!唉哟疼呀!”
她的腿象两条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
借着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冷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象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问:“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来,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辗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了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地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晕眩了!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着横过荒山而奔着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着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着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明着,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于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他到打鱼村去了。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你来干么?回去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着:——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着月亮敲门。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
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着,就连我,他们也躲着。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李二婶子抚着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象我们怎佯活?孩子还都小着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着她们的小包袱,约会着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着大圆的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着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象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这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着,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着,条棍上系着根长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膛里烧食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着,他看着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着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我吃过了!”
于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我知道的,我还能弄支枪来。”
他无从想象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枝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后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感着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探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没有那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着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丢到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见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着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着独腿人转着弯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
赵三弄了满手血。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去报告警所。
于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着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着平儿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他加,于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等着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着火!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着我的柴堆呢!拿着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跛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象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我们应该怎样铲锄刘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这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铲锄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1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象从前那样英气了!脸上有点带着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象生着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来还象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于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着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地豆也给东家送去。为着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着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象训诲着他一般:“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你看我来着手给你办,用不着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着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去:“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着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蛰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也忙着了!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着汗和爹爹并架着车辕。地租就这样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