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应当同他另外有话说了,我就把头掉过去看房中的布置。望到那板床上的一床大红毯子,同一条缎面被,觉得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师长太太还过余,只听到女人说,“事情怎么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误了。”
男子就分辩,幽幽的又略含糊的说道,“酒是吃了,不过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你骗我。”
“赌咒也成。我是因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面前赌咒。你应当让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说好了。”
“我实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没有话说了。”
女人不作声了,似乎是在想什么事体,我也不便回头。隐隐约约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应她运动出狱,她应当把藏在他处的金钱,或身体,信托给这男子。女人是在处置这件事,因而迟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这样年青的女人,人物又这样生长的整齐,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个做少奶奶的性格,她不读书不做太太也总可以作娼,却在什么机会上成了土匪的首领?从她眼睛上虽然可以看出这女人是一个不平常的女人,不过行为辞色总仍然不能使人相信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别,也不是说她所表示的是一种情欲的饱餍。我记得分明,我的好几个上司的姨太太,论一切就都似乎不及这女人更完全,更象贤妻良母。谁知她这个女人却是做过了无数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这个人,若说她能处治人,受处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过是爱她罢了。见了她以后,是连我也仿佛愿意与她更熟习一点,帮她做点事的。
等了一阵我又听到她在说话了,问题象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应,她答应了。她又要弁目赶紧办那应办的事,弁目赌咒,表示必办到。
到我再走过去搀言时,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个稳重温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见到这种女人话就少了的。她见我无话可说,就又找了许多话问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面给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为弁目做的。从鞋子事上推得出这女人与弁目的关系,是至少已近于夫妇的关系了。
大约留在这地方有一点钟时间,好奇心终敌不过疲倦,我就先离开这里,回营里睡了。当回去时,女人还要弁目把我送到师部门口,是我不愿意,这弁目才送我出守卫处就转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象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来洗完了脸,伏在那桌子上临帖,写到皇象的草字,这新朋友弁目把手搁到我肩上喊了我一声。回头见是他,正笑着,我的兴味转到他身上来了。我也对他笑,问他昨天什么时候回来。
这汉子缩了缩头,说,“惹出祸事了。”说祸事时好象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里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这个祸还有谁?”
听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狱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经就有点疑心他同女人,谈论到的就是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赌咒,也是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胆大到这样!
我说,“告给我,怎么出乱子?”
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营以后,还同女人论到我,女人要他对我亲热一点了,今天真象什么话都要对我讲。
“怎么样,就是这么样的!我把那管牢老东西用四块钱说通了,我居然到了里面,在她的床铺上脱了这女人的上下衣,对不起,兄弟是独自用过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了。”
他停了一停,我并不在这时打岔。
“来人了。兵全来了。枪上了刺刀,到了我们站的那个地方,装不知道问在里面的是谁,口口声声说捉着了枪毙。这里有我所熟识的排长声音。全然是这人也打过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这时拿到了把柄,出气来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边的枪放了一夹子弹,扣了衣,说,‘朋友,多不得心,对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边的莫怪子弹不认人呵。’他们见到我那种冷静,又听到子弹上槽声音,且在先不明白里面是谁的兵士,这时却听得出是极其熟习的我,成天见到面,也象不大好意思假装了。过了一会就只听到那排长一个人生气指挥的声音。我就真出来了。我把我手枪对准了前路,还对到那排长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从这些刺刀边走过,出了大门,回家来睡了。”
一个不明白我们军队情形的人是决不相信事情是这样随便的。但我在当时是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说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为他想起这事应当告给师长晓得。
经他又一说,我才知道不但这事师长已明白,并且半夜里旅部即来了公文要人,师长却一力承担,说并无这个人在部,所以不日这弁目也要走了。
我问他究竟答应什么条件就能与这女人上手,他却不说。
但他又说到这女人许多好处长处,说到女人是如何硬,什么营长什么团长都不能奈何她过,虽然生长得标致,做官的把她捉来也不敢接近她,因为自己性命要紧,女人是杀人全不露神色的。一个杀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独能与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问他女人见他走时是什么神气,楼下一个副官却在大声喊那弁目的名字,说是师长要他到军需处拿钱。弁目听到拿钱就走了。望到这汉子走下楼梯,我觉得师长为人真奇怪。这样放纵身边人,无怪乎大家能为他出死力。但这军纪风纪以后成什么样子呢?还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这弁目同女人结果是应当怎样,楼下忽了吹的哨子,卫兵集了合。
听到师长大声说话了,象是在生气骂人。
听到那值日副官请令了,忙忙的来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阶石上响。
听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领钱的意义了。
我把窗打开一看,院子中已站满了兵士,吓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还不等到我下楼已被兵士拥去了。一分钟以后我不但清楚了一切,并且说不出为什么胆寒起来,这说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还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给弁目看,一个极纤细的身影为灯光画到墙上,也成了象梦一样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还赶不上再多知道一点两人死后的事情,我转湘西了。
这故事,完全不象当真的吧,因为理想中的女大王总应当比女同志为雄悍,小说上的军队情形也不与这个相似。不过到近来,说到这事时我被那弁目的手拍过的右肩,还要发麻,不知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