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法院在开庭审案。被告席上坐着一个上流男子,正当中年,脸容憔悴,因犯挪用公款和伪造文书罪而被控。有个身子消瘦、胸脯窄小的书记官正在用平缓的男高音宣读起诉书。他既不管句点,也不管逗点,只顾一路念下去,他那单调的宣读声类似蜜蜂的嗡嗡声或者溪水的潺潺声。在这样的宣读声中,人们只适于回忆,幻想,睡觉。法官们、陪审员们、旁听者们都烦闷得无精打采。四下里一片寂静。
只有偶尔从法院的过道上传来什么人平稳的脚步声,或者打呵欠的陪审员对着空拳头谨慎地咳嗽几声。辩护人用拳头支住生着鬈发的脑袋,昏昏欲睡。在书记官喃喃声的影响下,他的思路全然失去条理,搞得杂乱无章
了。
“嘿,民事执行吏的鼻子多么长啊,”他想,竭力要张开沉重的眼皮。“大自然何苦糟蹋这张聪明的脸呢!要是人的鼻子都挺长,比方说有两三俄丈①长,那么他们的住处恐怕就会嫌小,只好造大得多的房子了。”辩护人猛的摇摇头,犹如一匹马被蝇子叮咬似的,然后继续想下去:“现在我家里是什么样子呢?这个时候大家照例都在家:我的妻子、岳母、孩子们都在家。两个小孩,柯尔卡和津娜,现在一定在我的书房里。柯尔卡站在圈椅上,胸脯抵住桌边,在我的纸上画画。他已经画下一匹尖脸的马,点上两个黑点算是眼睛,又画了个人,胳膊特别长,还画了一所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津娜也在那儿,在桌旁站着,伸长脖子,极力要看明白她哥哥在画什么。”“‘你画爸爸吧!’她要求说。
“柯尔卡就动手画我。他画好一个小人,只要添上黑胡子,爸爸就算画成了。后来柯尔卡开始在《法典》里寻找图片,津娜就霸占了那张桌子。她一眼看见呼唤仆人的铃,就拉一下。
她又看见墨水瓶,就非把手指头伸进去蘸一下不可。要是书桌的抽屉没有锁上,那么不消说,就得打开来翻一翻。最后,他俩灵机一动,装做印第安人,要躲到我桌子底下去才能妥善地避开敌人。两个孩子就爬到桌子底下,大呼小喊,一直闹到桌上的灯或者花瓶掉下地来才肯罢休。唉!这时候,妈妈大概带着庄重的神情抱着她的第三个产品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个产品哇哇地哭,哭个不停!”
“‘查活期存款户,’”书记官喃喃地念道,“‘柯彼洛夫、阿奇卡索夫、齐玛科甫斯基、齐金娜等息金一概未付,共计一千四百二十五卢布四十一戈比整,已经一并列入一八八三
年的尾数。’”“说不定我们家里正开饭!”辩护人的思想飘游不定。“坐在桌边吃饭的有岳母,妻子娜嘉,内弟瓦夏和孩子们。岳母的脸上照例带着呆板的忧虑和十分尊严的神情。娜嘉消瘦,有点憔悴,不过她脸上的皮肤仍然雪白光洁。她在饭桌旁边坐着,她那神态却象是被人硬逼着坐在那儿似的。她什么也不吃,做出有病的样子。她的脸上跟岳母的脸上一样,显得忧心忡忡。可不是!她要管孩子,管厨房,管丈夫的内衣,管出门拜客,管皮大衣的蛀虫,管接待客人,管弹钢琴!责任何其多,可是干的活儿又何其少!娜嘉和她母亲简直什么事也不做。要是她们闷得慌而动手浇一浇花,或者把厨娘骂一顿,那末,她们事后就会累得呻吟两天,说是这日子跟服苦役差不多。内弟瓦夏慢腾腾地咀嚼吃食,保持阴郁的沉默,因为今天他的拉丁语课得了一分。这个孩子文静,乐于帮助人,也感激别人的帮助,可是他穿破那么多的皮靴和裤子,用坏那么多的书本,简直要人的命。那两个小孩当然任性胡为。他们要醋,要胡椒,互相告状,不时把汤匙掉在地下。一想起他们,就叫人头昏脑涨!妻子和岳母总是严格要求大家保持上流人家的风度。
上帝保佑,千万别把胳膊肘放在桌上,别用整个拳头握住刀子,别用刀子吃东西,至于仆人端菜,也一定要从右边而不是左边端上来。所有的菜,甚至是火腿煎豌豆,都有香粉和水果糖的气味。所有的菜都不可口,太油腻,少得可怜。我做单身汉的时候常吃到很好的白菜汤和粥,可现在连影子也不见了。岳母和妻子总是用法国话交谈,不过她们一谈到我,岳母就开始讲俄国话了,因为象我这样没感情、没心肝、不要脸的粗人是不配用柔和的法国话来讲的。“‘大概,可怜的米谢尔挨饿了,’妻子说。‘今天早晨他只喝一杯咖啡,没吃面包,就跑到法院去了。’“‘不用操心,小母亲!’岳母幸灾乐祸地说。‘这样的人不会挨饿!恐怕他已经到饮食部跑过五趟了。法院里办了个饮食部,于是他们每过五分钟就问审判长,能不能休息一下。’“饭后岳母和妻子议论减少开支的事。她们不停地计算,记在纸上,到头来发现开支大得不象话。她们把厨娘叫来,跟她一块儿算帐,责备她,为五戈比破口大骂。于是眼泪来了,尖刻的话来了。后来就收拾房间,重摆家具,而这都是因为没有事可做。”
“‘据八品文官切烈普科夫供称,’”书记官喃喃地念道,“‘第八百一十一号收据虽已寄交他本人,但他所应得的四十
六卢布两戈比则迄未收到,当时业已声明在案。’”“只要你想到这种种情形,往深里琢磨一下,玩味一番,”辩护人继续想道,“说真的,你就会灰心丧气,恨不得叫这一
切马上完蛋。你成天价陷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烦闷和庸俗当中,筋疲力尽,头昏脑涨,你就会不由自主想让你的灵魂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分钟也好。你就会去找娜达霞,或者如果有钱的话,就去找茨冈姑娘,把一切都丢在脑后,说实在的,把一切都丢在脑后!鬼才知道那个地方,它远在城外,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你靠在沙发上,那些亚洲人②就唱啊,跳啊,嚷啊,你感到那个迷人的、可怕的、疯狂的茨冈姑娘格拉霞把你的整个灵魂都翻过来了。格拉霞!可爱的、出色的、妙不可言的格拉霞!她那牙齿,眼睛,背脊,多么好看呀!”
书记官还在喃喃地念着,唠叨不停。在辩护人眼里,一切东西都合在一起,跳动不定。法官们和陪审员们渐渐缩成一团,旁听者变成一堆斑点,天花板时而降下来,时而升上去。思想也不住跳跃,最后中断了。娜嘉、岳母、民事执行吏的长鼻子、被告、格拉霞,所有这些都跳动不定,转动不已,往远处退去,越退越远。“这真好,”辩护人小声说着,昏昏睡去。“这真好。
在沙发上躺着,四周舒适,温暖。格拉霞在唱歌。”“辩护人先生!”忽然响起尖厉的喊叫声。
“这真好,温暖。既没有岳母,也没有奶妈,也没有那种有香粉气味的汤菜。格拉霞心好,漂亮。”
“辩护人先生!”那个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
辩护人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茨冈姑娘格拉霞那对黑眼睛恰好直直地盯住他,鲜艳的嘴唇露出笑意,肤色黝黑的俊脸喜气扬扬。他楞住了,还没完全醒过来,以为这是梦境或者幻觉,就慢腾腾地站起来,张开嘴巴,瞧着茨冈姑娘。
“辩护人先生,您想向这个女证人提出什么问题吗?”审判长问道。
“哦,对了!这是女证人。不,我不不想问什么话。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辩护人摇一下头,终于清醒过来。现在他才明白这儿站着的确实是茨冈姑娘格拉霞,她是传到庭上来作证的。
“不过,对不起,我有几句话要问一下,”他大声说。“女证人,”他对格拉霞说,“您在库兹米巧夫的歌咏队里工作,那么您说一说,被告常到你们饭馆里去饮酒取乐吗?哦。那么您可记得每次都是由他自己付钱,还是有的时候也由别人替他付?谢谢您,这就够了。”
他喝下两大杯清水,他那蒙眬的睡意完全过去了。
注释:
①1俄丈等于2.134米。
②此处指茨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