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况、扬雄[2],世传所称大贤,其著书,皆以成名乎后世。而孙卿书称说春申[3],《法言》叹安汉公之懿[4],皆干世论之不韪[4],载而以告万世者。世以此颇怪之。吾则以谓凡著书者,君子不自得于时者之所为作也[6]。凡所以不自得者,君子之道不枉实以谀人[7],而当世贵人在势者必好人谀己。十人谀之,一人不谀,则贵人恶其傲己[8],十人者恶其异己,贵人与贵人比肩于上[9],十人与十人比肩于下,上恶其傲,下恶其异,虽穷天地横四海,而无与容吾身,吾且于书也何有[10]?于此有一在势者,虽甚恶之,而犹敬乎其名而不之害伤,则君子俯嘿而就容焉[11],而以成吾书。而是人也,虽敬乎其名,固前知其不谀己也,闻有书,则就求而亟观焉[12]。察其褒讥所寓,得其疑且似者,且曰:此谤我也,此怨非我也。则从而龆、齮龁之矣[13]。盖必其章章然称道叹羡我也[14],夫乃始慭置而相忘焉[15]。彼君子也,其志洁,其行危,共不枉实而谀人,众者于天下后世。及其为书,则往往诡辞谬称,谲变以自乱[16],以为吾意之是非,后有君子读吾书而可以自得之矣,安取彼訔訔察察者为[17]?磋夫!此殆君子所遭之不幸,其用意至可悲。而《诗》三百篇所为主文而谲谏[18],孔子之《春秋》所为定、哀之际微辞者也[19]。楚两龚、孔北海、祢正平之徒[20],背而易之,乃卒会祸殃,至死不悟,岂不哀哉!
二子之书,意其在此,吾既推而得之,会吾友张廉卿北来,乃为书告之。复书日:“子言殆是也。”盖自廉卿之北游,五年于兹,吾与之岁相往来,日月相问讯,有疑则以问焉,有得则以告焉,见则面相质,别则以书,每如此。今兹湖北大吏走书币[21],因李相国聘廉卿而南[22],都讲于江汉[23]。廉卿,今世之孙、扬也。见今贵人在势,皆折节下贤,不好人谀己,其所遭,孙、扬远不如。其北来也,自李相国以下,皆尊师之。老而思欲南归,而湖北君所居乡,其大吏又慕声礼下之如此。吾知廉卿可以直道正辞[24],立信文以垂示后世[25],无所不自得者。独吾离石友[26],无以考道问业,疑无问,得无告,于其归,不怏怏也。因取所意于古而尝质于君者,书赠之,以为别。
注释:
[1]张廉卿:即张裕钊。[2]孙况:即战国时想家、文学家荀况,汉人避宣帝(刘询)讳,改“荀”为“孙”,后人时亦沿用。扬雄:西汉末思想家、文学家,著有《太玄》、《法言》等书。[3]“孙卿”句:战国时楚人黄歇号春申君,楚考烈王时为令尹。《荀子成相篇》以春申君为“大儒”之列,与孔子、柳下惠(展禽)并提,说“世之愚,恶大儒,逆斥不通孔子拘,展禽三绌,春申道缀基毕输。”荀子曾因春申君之力为兰陵令,在其著作中这样称说春申君,尽管其时春申君已死,仍有阿谀之嫌。[4]“《法言》”句:安汉公即王莽。汉平帝元始元年,以王莽为太傅,号安汉公。扬雄在王莽秉政时官为大夫,校书天禄阁,他在《法言》里称赞王莽说:“周公以来,未有汉公之懿也。”(《法言孝至》)懿(yì易):美德。[5]干世论之不韪(wěi委):犯了世论所不容的错误。不韪:不对,错误。[6]不自得:不得已。[7]枉实:歪曲事事。[8]傲:轻慢。[9]比肩:并肩,引申意为处于同等地位而相互结成势力。[10]于书也何有:何有于书,还能写什么书呢?[11]俯嘿:低头无语。“嘿”同“默”。以上四句实际上也是指荀况、扬雄的处境。作者认为,春申君、王莽虽恶荀况、扬雄,但“犹敬乎其名而不之害伤”,因此荀、扬得以容身而有所著作。[12]亟(jí吉):迫切。[13](齮)龁(yǐhé以何):咬,引申意为伤害。[14]章章然:亦作“彰彰然”,明显地。[15]慭(yìn印):愿。[16]谲(jué决)变:诡诈。这句意为故意说假话以混淆自己真正的意思。[17]訔訔(yín银):争讼貌。察察,分辨。[18]“《诗》三百篇”句:《毛诗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主文:主于文辞,即以描绘形象为主。谲谏:劝谏时隐约其辞,不直言指摘。[19]“孔子”句:《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鲁定公、鲁哀公与孔子同时,故孔子修《春秋》对这两位同时的君主从不直言批评,而是把贬意隐含在言辞之中。[20]楚两龚:龚胜字君宾,龚舍字君倩,西汉末楚地人,相友善,坚节操,世称“楚两龚”。王莽专权,龚胜归隐乡里,王莽征之,他以“岂一身事二姓”拒不出,绝食而死。孔北海:孔融字文举,曾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为人持才负气,以著文讥刺曹操,为操所杀。祢正平:祢衡字正平,性刚直,以当众辱骂曹操,为操遣送荆州刘表处,刘表复转送江夏太守黄祖处,卒为黄祖所杀。[21]走书币:送来书信和路费。[22]李相国:即李鸿章,安徽合肥人,清末淮军军阀,积极镇压太平军、捻军。后又从事洋务运动,建立北洋海军。对外一贯妥协投降,曾代表清政府与英、法、俄、日等国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是中国近氏史上媚外卖国的典型人物。时李鸿章以大学士兼直隶总督,故称相国。[23]都讲:学舍书院的主持人。[24]直道正辞:以正直之道,坦率之辞著书,不必象荀况等人那样“谲变以自乱”了。上面几句对“见今贵人”李鸿章的称颂,实是地道的谀辞,很不足取。[25]信文:诚实不欺之文。[26]石友:情谊坚如金石的朋友。
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桐城派后期重要作家之一。同治间进士,长期充任曾国藩、李鸿章幕僚,历官深州、冀州知州,主讲保定莲池书院。光绪二十四年(1898)京师大学堂创立,被聘为总教席,未就任,即赴日本考察教育,归国后不久病死。吴氏作为正统的封建知识分子,在当时形势下,其基本立场是拥护帝制,主张改良,支持洋务运动,特别是在文化教育的改良方面,更多所注意。
吴汝纶的散文长于议论,说理周详,行文平质老练,不以文采气势取胜。著有《桐城吴先生全书》。《清史稿》有传。
此文一则叹君子“不枉实以谀人”则不容于世,无法著书立说;一则恨有权势的贵人只好别人“谀己”,最怕别人批评,专在别人的著作中去找影射,查怨谤,并加以迫害。这是对当时社会黑暗的一个方面的反映。但在文章后面又对李鸿章等当今“贵人”,多有谀词,则很不足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