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下起雨了。
而是秋夜的雨,落着,像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旧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日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的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庭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想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暗淡的影子。当时,看着那排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牺牲
夜里敲过了十二点钟,林亦修又从家里跑出来了,一直向萨坡赛路的那头,尽力的往前走,显著歇斯蒂里的神气。这条马路是已经冷静了,空阔地,没有行人和车子,只高高地吊着寂寞的街灯,到处堆满着黑暗和许多神秘的影子。很远,却可以从他的脚下,听见那单调而急促的皮鞋的响声,以及他的瘦长和孤零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着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门河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个医生。
他的头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边把他的脸完全遮住了。他常常举起焦灼的眼睛,望着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见那写着“王医生”的白色圆形的电灯。那“医院”的招牌,成为他急切要求的目标。可是这一条马路是怎样的长呢。这条马路,变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静的躺着,一直在前面而显得没有尽头的样子,不但没有行人,一辆黄包车没有了。仿佛这热闹的上海市,单单把这一条马路放在寂寞里,使黑夜在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着,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悒郁地嘘了两口气,他的脸是沉默的,完全被忧愁笼罩了。他的心头不断的起伏着各种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个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难堪的痛苦。
“假使”他痛苦的想,“这是多么可怕呵!”接着便想起许多女人都死在可怜的生产里,和许多女人都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个女朋友就为了打胎许多恐怖的事实和想像堆满了他的脑子。
“不,决不会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着。可是那已经安慰的事实,却明显得像一片玻璃,透亮地横在他的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看见,迦璨是痛苦的躺在床上呻吟,挣扎,而是毫无把握地挣扎在死的边界上,任凭那命运的支配。
“可怜的迦!”这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心里叫出来。同时在这个声音里,他看见他们过去的美满生活,然而这生活一想起来,就变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头脑里,都变成残忍和可怕。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联合地对于他怀着一种敌意
最后他走到霞飞路了,他看见了那一块招牌,便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吗?”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瞌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差不多八个钟头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二十四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妊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试验过两次的,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太太的话长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位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像没有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统统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二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