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他攻击好用古字的人们:“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着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称‘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
看他指摘文人的死守古典,而忘记了所写的是什么。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鸿案’;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
这些议论都是非常痛快,非常精到的。可惜,谈到文学本身,他还是很守旧的,如“战国之文皆源出于六艺”,又是牵强的找文学来源。“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便是塞住文学的去路。他好象是十分明白摹古的弊病,而同时没有胆气去评断古代作品的真价值;这或者是因为受了传统思想的束缚,不敢叛经背道,所以只能极精切的指出后世文士的毛病,而不敢对文学本身有所主张。因此,他甚至连文集也视为不合干古:“呜呼!着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于简阅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古无文集,后人就不应刊刻文集,未免太固执了;难道古人不会印刷术,今人也就得改用竹帛篆写吗?
最近的文说:新文学的运动,到如今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历史,最显着而有成绩的是“五四”后的白话文学运动。白话文学运动,从这个名词上看,就知道这是文学革命的一个局部问题;是要废弃那古死的文字,而来利用活的言语,这是工具上的问题,不是讨论文学的本身。胡适先生在主张用白话的时候,提出些具体的办法:
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
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语烂调。
五、不讲究对仗。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语俗字。
这仍是因为提倡利用白话,而消极的把旧文学的弊病提示出来,指出新文学所应当避免的东西。中国文学经过这番革命,新诗,小说,小品文学,戏剧等才纷纷作建设的尝试。但是,设若我们细细考验这些作品,我们不能说新文学已把这“八不主义”做到;有许多新诗是不用中国典故了,可是,改用了许多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故事与人物,还是用典,不过是换了典故的来源。“言之无物”与“无病呻吟”的作品也还很多,不合文法的文字也比比皆是。这种现象,在文学革命期间,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其重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个文学革命运动是局部的,是消极的,而没有在“文学是什么”上多多的思虑过。就是有一些讨论到文学本身的,也不过是把西洋现成的学说介绍一下,我们自己并没有很大的批评家出来评判指导,所以到现在伟大的作品还是要期之将来的。
最近有些人主张把“文学革命”变成“革命文学”,以艺术为宣传主义的工具,以文学为革命的武器。这种主张是现代的文艺思潮。它的立脚点是一切唯物,以经济史观决定文学的起源与发展。俄国革命成功了,无产阶级握有政权,正在建设普罗列太里列①的文化。文艺是文化中的一要事,所以该当扫除有产阶级的产物,而打着新旗号为第四阶级宣传。
这种手段并不是新鲜的,因为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也是想以文艺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国的“文以载道”也有这么一点意味,虽然中国人的“道”不是什么具体的政治主义,可是拿文艺为宣传的工具是在态度上相同的。这种办法,不管所宣传的主义是什么和好与不好,多少是叫文艺受损夫的。以文学为工具,文艺便成为奴性的;以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的伺候他。亚里士多德是比柏拉图更科学一点,他便以文艺谈文艺;在这一点,谁也承认他战胜了柏拉图。普罗文艺中所宣传的主义也许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们不能成为文艺,岂非劳而无功?他们费了许多工夫证实文艺是社会的经济的产儿,但这只能以此写一本唯物文学史,和很有兴趣的搜求出原始文艺的起源;对于文学的创造又有什么关系呢?文艺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乎它有艺术的价值没有,它内容上的含蕴是次要的。因此,现在我们只听见一片呐喊,还没见到真正血红的普罗文艺作品,那就是说,他们有了题目而没有能交上卷子;因为他们太重视了“普罗”而忘了“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