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与摹拟的分别也在这里,创造是被这表现力催促着前进,非到极精不能满足自己。心灵里燃烧着,生命在艺术境域中活着,为要满足自己把宇宙擒在手里,深了还要深,美了还要美,非登峰造极不足消减渴望。摹拟呢,它的满足是有限的,貌似便好,以模范为标准,没有个人的努力;丢失了个人,还能有活气么?《日知录》里说:“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其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高出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只求似不似,有些留声机片便可成音乐家了。
“所谓作家的生命者,换句话,也就是那人所有的个性、人格。再讲得仔细些,则说是那人的内底经验的总量,就可以吧。”
艺术即:“表现出真的个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态,将这些在作品上给予生命而写出的。艺术和别的一切的人类活动不同之点,就是在艺术是纯然的个人底的活动。”
这是厨川白村的话,颇足以证明个性与艺术的关系。《饮冰室》里说得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
容我打个比喻:假设文学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与心的接触所得的印象是丙,怎样具体的写出这印象便是丁。丁不仅是乙的缩影,而是经过甲的认识而先成为丙,然后成为丁——文艺作品。假如没有甲,便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具体一点的说,甲是厨子的心,乙是鱼和其他材料,丙是厨子对鱼与其他材料的设计;丁是做好的红烧鱼。鱼与其他材料是固定的,而红烧鱼之成功便全在厨子的怎样设计与烹调。我们看见一尾鱼时,便会想到:“鱼我所欲也”;但是我们与鱼之间总是茫然,红烧鱼在我们脑中只是个理想;只有厨子替我们做好,我们才能享受。以粗喻深,文学也是这样,人们全时时刻刻在那里试验着表现,可是终于是等别人作出来我们才恍然觉悟:啊,原来这就是我所要表现而没有办到的那一些。假如我们都能与物直接交通,艺术家便没有用了;艺术家的所以可贵,便是他能把自然与人生的秘密赤裸裸的为我们揭示开。
那么,“只有心境”与艺术为自我表现,是否与文学是生命的解释相合呢?没有冲突。所谓自我表现是艺术的起点,表现什么自然不会使艺术落了空。人是社会的动物,艺术家也不能离开社会。社会的正义何在?人生的价值何在?艺术家不但是不比别人少一些关切,而是永远站在人类最前面的;他要从社会中取材,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信他的心感决不会比常人迟钝,他必会提到常人还未看见的问题,而且会表现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样嚷出的感情。所谓满足自己不仅是抱着一朵假花落泪,或者是为有闲阶级作几句瞽儿词,而是要替自然与人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释。偏巧社会永远是不完全的,人生永远是离不开苦恼的,这便使文人时时刻刻的问人生是什么?这样,他不由得便成了预言家。文学是时代的呼声,正因为文人是要满足自己;一个不看社会,不看自然,而专作些有韵的句子或平稳的故事的人,根本不是文人;他所得的满足正如一个不会唱而哼哼的人;哼哼不会使他成个唱家。所谓个性的表现不是把个人一些细小的经验或低卑的感情写出来便算文学作品。个性的表现是指着创造说的。个人对自然与人生怎样的感觉,个人怎样写作,这是个性的表现。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现的,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动千万人的热情的。创造是最纯洁高尚的自我活动,自我辏射出的光,能把社会上无谓的纷乱,无意识的生活,都比得太藐小了,太污浊了,从而社会才能认识了自己,才有社会的自觉。创造欲是在社会的血脉里紧张着;它是社会上永生的唯一的心房。艺术的心是不会死的,它在什么时代与社会,便替什么时代与社会说话;文学革命也好,革命文学也好,没有这颗心总不会有文艺。
培养这颗心的条件太多了;我们应先有培养这颗心的志愿。为满足你自己,你便可以冲破四围的黑暗,象上帝似的为自然与人生放些光明。
“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