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本来应称为“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恐怕永远不会得到最后的答案。提出几个文学的特质,和文学中的重要问题,加以讨论,借以得着个较为清楚的概念,为认识与欣赏文学的基础,这较比着是更妥当的办法。这个进程也不是不科学的,因为打算捉住文学的构成原素必须经过逻辑的手段,从比较分析归纳等得到那一切文学作品所必具的条件。这是一个很大的志愿,其中需要的知识恐怕不是任何人在一生中所能集取得满足的;但是,消极的说,我们有“科学的”一词常常在目前,我们至少足以避免以一时代或一民族的文学为解决文学一切问题的钥匙。我们知道,整个文学是生长的活物的观念,也知道当怎样留神去下结论,更知道我们的知识是多么有限;有了这种种的警惕与小心,或者我们的错误是可以更少一点的。文学不是科学,正与宗教美学艺术论一样的有非科学所能解决之点,但是从另一方面看,科学的研究方法本来不是要使文学或宗教等变为科学,而是使它们增多一些更有根据的说明,使我们多一些更清楚的了解。科学的方法并不妨碍我们应用对于美学或宗教学所应有的常识的推理与精神上的经验及体会,研究文学也是如此:文学的欣赏是随着个人的爱好而不同的,但是被欣赏的条件与欣赏者的心理是可以由科学的方法而发现一些的。
在前两讲中我们看见许多问题,文学中的道德问题,思想问题,形式与内容的问题,诗与散文的问题;和许多文学特质的价值的估定,美的价值,情感的价值,想象的价值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详细讨论的。但是,在讨论这些之前,我们要问一句,中国文学中有没有忽略了在世界文学里所视为重要的问题?这极为重要,因为不这么设问一下,我们便容易守着一些旧说而自满自足,不再去看那世界文学所共具的条件,因而也就不能公平的评断我们自家的文艺的真价值与成功何在。
中国没有艺术论。这使中国一切艺术吃了很大的亏。自然,艺术论永远不会代艺术解决了一切的问题,但是艺术上的主张与理论,无论是好与坏,总是可以引起对艺术的深厚趣味;足以划分开艺术的领域,从而给予各种艺术以适当的价值;足以为艺术的各枝对美的、道德的等问题作个通体盘算的讨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文学理论,在今日看起来,是有许多错误的,可是他们都以艺术为起点来讨论文学。不管他们有多少错误,他们对文学的生长与功能全得到一个更高大更深远的来源与根据;他们看文学不象个飘萍,不是个寄生物,而是独立的一种艺术。以艺术为起点而说文学,就是柏拉图那样轻视艺术也不能不承认荷马的伟大与诗人的须受了神明的启示而后才作得出好文章来。中国没有艺术论,所以文学始终没找着个老家,也没有一些兄弟姐妹来陪伴着。“文以载道”是否合理?没有人能作有根据的驳辩,因为没有艺术论作后盾。文学这样的失去根据地,自然便容易被拉去作哲学和伦理的奴仆。文学因工具——文字——的关系托身于哲学还算幸事,中国的图画、雕刻与音乐便更可怜,它们只是自生自灭,没有高深透彻的理论与宣传为它们倡导激励。中国的文学、图画、雕刻、音乐往好里说全是足以“见道”,往坏里说都是“雕虫小技”:前者是把艺术完全视为道德的附属物,后者是把它们视为消遣品。
设若以文学为艺术之一枝便怎样呢?文学便会立刻除掉道德的或任何别种不相干的东西的鬼脸而露出它的真面目。文学的真面目是美的,善于表情的,聪明的,眉目口鼻无一处不调和的。这样的一个面目使人恋它爱它赞美它,使人看了还要看,甚至于如颠如狂的在梦中还记念着它。道德的鬼脸是否能使人这样?谁都能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到了该说文学的特质的时候了,虽然我们还可以继续着指出中国文学中所缺乏的东西,如文学批评,如文学形式与内容的详细讨论,如以美学为观点的文学理论等等,但是这些个的所以缺乏,大概还是因为我们没有“艺术”这个观念。虽然我们有些类似文学评论的文章,可是文学批评没有成为独立的文艺,因为没有艺术这个观念,所以不能想到文学批评的本身应当是创造的文艺呢,还是只管随便的指摘出文学作品一些毛病。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也是由讨论整个的艺术才能提出,因为在讨论图画雕刻与建筑之美的时候,形式问题是要首先解决的。有了形式问题的讨论,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自然便出来了。对于美学,中国没有专论,这是没有艺术论的自然结果。但是我们还是先讨论文学的特质吧。
文学是干什么的呢?是为说明什么呢——如说明“道”——还是另有作用?从艺术上看,图画、雕刻、音乐的构成似乎都不能完全离开理智,就是音乐也是要表现一些思想。文学呢,因为工具的关系,是比任何艺术更多一些理智分子的。那么,理智是不是文学的特质呢?不是!从几方面看它不是:(一)假如理智是个文学特质,为什么那无理取闹的《西游记》与喜剧们也算文艺作品呢?为什么那有名的诗,戏剧,小说,大半是说男女相悦之情,而还算最好的文艺呢?(二)讲理的有哲学,说明人生行为的有伦理学,为什么在这两种之外另要文学?假如理智是最要紧的东西;假如文学的责任也在说理,它又与哲学有何区别呢?(三)供给我们知识的自有科学,为什么必须要文学,假如文学的功用是在满足求知的欲望?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不能不说理智不是文学的特质,虽然理智在文学中也是重要的分子。什么东西拦住理智的去路呢?情感。
为什么《西游记》使人爱读,至少是比韩愈的《原道》使人更爱读?因为它使人欣喜——使人欣喜是艺术的目的。为何男女相爱的事自最初的民歌直至近代的诗文总是最时兴的题目?因为这个题目足以感动心灵。陆机、袁牧等所主张的对了,判定文艺是该以能否感动为准的。理智不是坏物件,但是理智的分子越多,文学的感动力越少,因为“文学都是要传达力量,凡为发表知识的不是文学”。我们读文艺作品也要思索,但是思索什么?不是由文学所给的那点感动与趣味,而设身处地的思索作品中人物与事实的遭遇吗?假如不是思索这个,文学怎能使我们忽啼忽笑呢?不能使我们哭笑的作品能否算为文学的成功?理智是冷酷的,它会使人清醒,不会让人沉醉。自然,有些伟大的诗人敢大胆的以诗来谈科学与哲理,象Lucretius与但丁。但是我们读诗是否为求知呢?不是。这两位诗人的大胆与能力是可佩服的,但是我们只能佩服他们的能力与胆量,而不能因此就把科学与哲理的讨论作为诗艺的正当的题材。因为我们明知道,就以但丁说吧,《神曲》的伟大决不是因为他敢以科学作材料,而是在乎他能在此以外还有那千古不朽的惊心动魄的心灵的激动;因此,他是比Lucretius更伟大的诗人;Lucretius只是把别人的思想铸成了诗句,这些思想只有一时的价值,没有文学的永久性。我们试看杜甫的《北征》里的“……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眉目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竟挽须,谁能即嗔喝……”这里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为什么我们还爱读呢?因为其中有点不可磨灭的感情,在唐朝为父的是如此,到如今还是如此。自然,将来的人类果真能把家庭制度完全取消,真能保持社会的平和而使悲剧无由产生,这几句诗也会失了感动的能力。但是世界能否变成那样是个问题,而且无论怎样,这几句总比“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陶潜)要留传得久远一些,因为杜甫的《北征》是人生的真经验,是带着感情写出的;陶潜的这几句是个哲学家把一段哲理装入诗的形式中,它自然不会使读者的心房跳跃。感情是否永久不变是不敢定的,可是感情是文学的特质是不可移易的,人们读文学为是求感情上的趣味也是万古不变的。我们可以想象到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类(如AldousHuxley在BraveNewWorld中所形容的),但是不能想象到一个与感情分家的文学;没有感情的文学便是不需要文学的表示,那便是文学该死的日子了。那么,假如有人以为感情不是不变的,而反对感情的永久性之说,他或者可以承认感情是总不能与文艺离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