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须谈到想象了。凡是艺术品,它的构成必不能短了想象。经验与事实是重要的,但是人人有些经验与事实,为什么不都是文人呢?就是讲一个故事或笑话,在那会说话的人口中,便能引起更有力的反应,为什么?因为他的想象力能想到怎样去使听众更注意,怎样给听众一些出其不备的刺激与惊异;这个,往大了说,便是想象的排列法。艺术作品的成功大半仗着这个排列法。艺术家不是只把事实照样描写下来,而是把事实从新排列一回,使一段事实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每一部分必与全体恰好有适当的联属,每一穿插恰好是有助于最后的印象的力量。于此,文学的形式之美便象一朵鲜花:拆开来,每一蕊一瓣也是朵独立的小花;合起来,还是香色俱美的大花。文艺里没有绝对的写实;写实只是与浪漫相对的名词。绝对的写实便是照像,照像不是艺术。文艺作品不论是多么短或多么长,必须成个独立的单位,不是可以随便添减的东西。一首短诗,一出五幕剧,一部长小说,全须费过多少心血去排列得象个完好的东西。作品中的事实也许是出于臆造,也许来自真的经验,但是它的构成必须是想象的。自然,世界上有许多事实可以不用改造便成个很好的故事;但是这种事实只能给文人一点启示,借这个事实而写成的故事,必不是报纸上的新闻,而是经过想象陶炼的艺术品。这不仅是文艺该有的方法,而且只有这样的文艺才配称为生命的解释者。这就是说,以科学研究人生是部分的,有的研究生理,有的研究社会,有的研究心理;只有文艺是整个的表现,是能采取宇宙间的一些事实而表现出人生至理;除了想象没有第二个方法能使文学做到这一步。以感情说吧,文人听见一个寡妇夜哭,他必须有相当的想象力,他才能替那寡妇伤心;他必须有很大的想象力才能代她作出个极悲苦的故事,或是代她宣传她的哭声到天边地角去;他必须有极大的想象力才能使他的读者读了而同情于这寡妇。
亚里士多德已注意到这一点。他说:“一个历史家与一个诗人……的不同处是:一个是说已过去的事实,一个是说或者有过的事实。”拿韵文写历史并不见得就是诗,因为它没有想象;以四六文写小说,如没有想象,还是不算小说。亚里士多德也提到“比喻”的重要,比喻是观念的联合;这便说到文艺中的细节目也需要想象了。文艺作品不但在结构上事实上要有想象,它的一切都需要想象。文艺作品必须有许多许多的极鲜明的图画,对于人,物,风景,都要成为立得起来的图画;因为它是要具体的表现。哪里去寻这么多鲜明的立得起来的图画?文艺是以文字为工具的,就是能寻到一些图画,怎么能用文字表现出呢?非有想象不可了。“想象是永生之物的代表。”一切东西自然的存在着,我们怎能凭空的把它的美妙捉住?文字既非颜色,怎能将自然中的色彩画出来?事实本不都是有趣的,有感力的,我们怎么使它们有趣有感力?一篇作品是个整个的想象排列,其中的各部分,就是小至一个字或一句话或一个景象,还是想象的描画。最显然的自然是比喻:因为多数的景象是不易直接写出的,所以拿个恰好相合的另一景象把它加重的烘托出;这样,文艺中的图画便都有了鲜明的颜色。《饮中八仙歌》里说:“宗之萧洒美少年”,怎样的美呢?“皎如玉树临风前”。这一个以物比人的景象便给那美少年画了一张极简单极生动的像。可是,这种想象还是容易的,而且这在才力微弱一点的文人手里往往只作出一些“试想”,而不能简劲有力的画出。中国的赋里最多这种毛病:用了许多“如”这个,“似”那个,可是不能极有力的描画出。文艺中的想象不限于比喻,凡是有力的描画,不管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不管是悲惨的或幽默的,都必是想象的作用。还拿《饮中八仙歌》说吧:“饮如长鲸吸百川”固然是夸大的比拟,可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便不仅是观念的联合,以一物喻另一物了,而是给贺知章一个想象的人格与想象的世界;这是杜甫“诗眼”中的感觉。杜甫的所以伟大便在此,因为他不但只用比拟,而是把眼前一切人物景色全放在想象的炉火中炼出些千古不灭的图画:“想象是永生之物的代表”。“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是何等的阴惨的景象!这自然也许是他的真经验,但是当他身临其地的时候,他所见的未必只是这些,那个地方——和旁的一切的地方一样——并没给他预备好这么两句,而是他把那一切景色,用想象的炮制,锻炼出这么两句来,这两句便是真实,便是永生。“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人人经过那里可以看见闭锁的宫殿,与那细柳新蒲,但是“为谁绿”这一问,便把静物与静物之间添上一段深挚的感情,引起一些历史上的慨叹。这是想象。只这两句便可以抵得一篇《芜城赋》!
想象,它是文人的心深入于人心、世故、自然,去把真理捉住。他的作品的形式是个想象中炼成的一单位,便是上帝造万物的计划;作品中的各部各节是想象中炼成的花的瓣,水的波;作品中的字句是想象中炼成的鹦鹉的羽彩,晚霞的光色。这便叫作想象的结构,想象的处置,与想象的表现。完成这三步才能成为伟大的文艺作品。
感情与美是文艺的一对翅膀,想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那点能力;文学是必须能飞起的东西。使人欣悦是文学的目的,把人带起来与它一同飞翔才能使人欣喜。感情,美,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是文学的三个特质。
知道了文学特质,便知道怎样认识文学了。文学须有道德的目的与文学是使人欣悦的问题争斗了多少世纪了,到底谁战胜了?看看文学的特质自然会晓得的。文学的批评拿什么作基础?不论是批评一个文艺作品,还是决定一个作家是否有天才,都要拿这些特质作裁判的根本条件。文学的功能是什么?是载道?是教训?是解释人生?拿文学特质来决定,自然会得到妥当的答案的。文学中的问题多得很,从任何方面看都可以引起一些辩论:形式,风格,幽默,思想,结构……都是我们应当注意的,可是讨论这些问题都不能离开文学特质;抽出文艺问题中的一点而去凭空的发议论,便是离天文学而谈文学;文艺是一个,凡是文艺必须与文学特质相合。批评一个作品必须看作者在这作品中完成了文学的目的没有;建设一个文学理论必须由多少文艺作品找出文学必具的条件,这是认识文学的正路。
要认识或欣赏文艺,必须由文艺本身为起点,因为只有文艺本身是文学特质的真正说明者。文艺的社会背景,作家的历史,都足以帮助我们能更多认识一些作品的价值,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即使没有这一层工作,文艺本身的价值并不减少。设若我们专追求文艺的历史与社会背景,而不看文艺的本身,其危险便足以使人忘了文学而谈些不相干的事。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是有价值的,因为它能增加我们对《红楼梦》的欣赏。但是,这只是对于读者而言,至于《红楼梦》本身的价值,它并不因此而增多一些;有些人专从文学眼光读《红楼梦》,他们所得到的未必不比胡适之先生所得到的更多。至于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便是猜谜的工作了,是专由文艺本身所没说到的事去设想;设若文人的心血都花费在制造谜语,文人未免太愚了。文人要说什么便在作品中说出来,说得漂亮与否,美满与否,笔尖带着感情与否,这是我们要注意的。文人美满的说出来他所要说的,便是他的成功;他若缺乏艺术的才干,便不能圆满而动人的说出,便是失败。文学本身是文学特质的唯一的寄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