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典》“命羲和才”,数句耳;《七月》便详似尧典,《月令》又详似七月,而病处极多。然《尧典》分时,《月令》分月,其为文也易,《七月》颠倒月分,而以衣食为脉络,其为文也难(此诗与周人之文不类)
《原道》、《送文畅师序》等作,辟佛老,尊孔孟,正是韩文与六经相表里处,非止学其声响而已。
《送文畅师序》,退之辟浮屠,子厚佞浮屠,子厚不及退之;论史书,子厚不恤天刑人祸,退之深畏天刑人祸,退之不及子厚。
退之诸墓志,一人一様絶妙。
退之《志樊宗师墓》,其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盖与凿凿乎陈言之务去,戞戞乎其难哉!意适相似,所以深喜之。然铭谓“文従字顺,各识职则”,宗师之文,文不従字不顺者多矣,亦微有不满意。
退之志樊绍述,其文似绍述;志栁子厚,其文似子厚。春蚕作茧,见物即成,性极巧。
子瞻作《醉白堂记》,一叚是说魏公之所有,乐天之所无;一叚是乐天之所有,又魏公之所无;一叚是乐天魏公之所同;方才说是为韩魏公作《醉白堂记》王介甫乃谓“韩白优劣论”不亦谬乎。
永叔《昼锦堂记》,全用韩稚圭《昼锦堂》诗意。
子瞻《灔澦堆赋》,辞到;《天庆观乳泉赋》,理到。
西汉制度散见诸传中,此是孟坚笔力。
欧阳永叔《五代史》,賛首必有“呜呼”二字,固是世变可叹,亦是此老文字遇感慨处便精神。
《禹贡》简而尽(山水、田土、贡赋、草朩、金革、物産,叙得皆尽。後叙山脉一叚、水脉一叚、五服一叚,更有条而不紊)《周礼?职方氏》,冗而踈。
《左传》《史记》西汉,叙战陈堪画。
文字湏有数行不整齐处,湏有数行整齐处。
意对处文却不必对,文对处意却着对。
文有圆有方,韩文多圆,栁文多方,蘓文方者亦少(唯《上神宗万言书》《代张方平谏用兵书》数篇方)圆者多。
退之《琴操》平淡而味长,子厚《铙歌鼓吹曲》险怪而意到。退之墓志,篇篇不同,盖相题而施设也;子厚墓志,千篇一律。
《资治通监》是续《左传》,《纲目》是续春秋。
真希元集《文章正宗》分作四体:辞命一也,议论一也,叙事一也,诗赋一也,井然有条。
史迁《项籍传》最好。立义帝以後,一日气魄一日;杀义帝以後,一日衰飒一日,是一篇大纲领。至其笔力驰骤处,有喑呜叱咤之风。
班固设问答最弱(如西都责东都之类),至子瞻《後杞菊赋》起句云:“吁嗟先生,谁使坐堂上称太守?”便是风采百倍。
子瞻《表忠观碑》,终篇述赵清献公奏,不増损一字,是学《汉书》。但王介甫以为《诸侯王年表》则非也。
吕相《絶秦书》虽诬秦,然文字自佳。
荘子《胠箧篇》,辞理俱到。
不读荘子《秋水》,见识终不宏濶。
佛是扫除事障,禅是扫除理障(熟读《楞严经》自见)。
《维摩诘经》亦有作文法。三十二菩萨各说不二法门,此未得不二法门者也;维摩黙然,不说不二法门者,乃真得不二法门者也。子厚《晋问》微用此体。
欧阳永叔《丰乐亭记》之类能画出太平气象。
禇少孙(《史记》称禇先生者是也)学太史公句句相似,只是成叚不相似;子厚学《国语》叚叚都似只是成篇不似。
学文切不可学人言语,文中子所以不及诸子,为要学夫子言语故也。
《论语》气平,《孟子》气激,《荘子》气乐,《楚辞》气悲,
《史记》气勇,《汉书》气怯。文字顺易而逆难,六经都顺,惟《荘子》《战国策》逆;韩栁欧蘓顺(《封建论》一篇逆),惟苏眀允逆;子瞻或顺或逆,然不及眀允处极多。
文字有终篇不见主意,结句见主意者,贾谊《过秦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韩退之“守戒在得人”之类是也。
韩退之辟佛,是说吾道有来歴,浮屠无来歴,不过辨邪正而已。欧阳永叔辟佛,乃谓“修其本以胜之”,吾道既胜,浮屠自息,此意髙扵退之百倍。
文字起句发意最好,李斯《上秦始皇逐客书》起句,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张伯玉作《六经阁记》,谓“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亦是起句发意,但以下笔力差乏。
唐子西文极荘重缜宻,虽幅尺稍狭,无长江大河一泻千尺之势,然最利初学。
李邦直《势原》只一势字,《法原》只一法字,演出数千言,所谓“一茎草化为丈六金身”者。惜文字断续,然亦是一法。
唐代宗时,有晋州男子郇谟者,上三十字条陈利害,一字是一件事,如团字是说团练使之类,谟自知之,他人不喻也。吾谓世之作文务要﨑岖隠奥,辞不足以达意者,皆郇谟之徒也。
胡致堂文字就事论理,理尽而辞止,而气极不衰,虽不必调弄文法,自然见有不可及处。
子厚文不如退之,退之诗不如子厚。
学楚辞者多,未若黄鲁直,最得其妙。鲁直诸赋及他文,愈小愈工,但作长篇苦扵气短,又且句句要用事,此其所以不能如长江大河也。
乐毅《答燕王书》,孔眀《出师表》,不必言忠而读之可想见其忠;李令伯《陈情表》,不必言孝而读之可想见其孝。杜甫诗之忠,山谷诗之孝,亦然。
杜子羙《哀江头》妙在“渭水东流劔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二句。眀皇在蜀,肃宗在秦,一去一住,两无消息,有天下而不得养其父,此情何如耶?父子之际,人所难言,子羙独能言之,此其所以不可及,非但“细栁新蒲”之感而已。
《诗》《生民篇》如庐山瀑布泉,一气输冩直下,畧无回顾,自“厥初生民”至“以迄扵今”只是一意。
卢仝《月蚀诗》,韩退之删改耳,谓之“效玉川子作”,何耶?
文章有短而转折多,气长者,韩退之《送董邵南序》王介甫《读孟尝君传》是也;有长而转折少,且气短者,卢裒《西征记》是也。
退之《送孟东野序》,一“鸣”字发出许多议论,自《周礼?梓人》“为笋簴”来。
永叔《山中乐》三章赠恵勤,望其出佛而归儒,持论甚正,从退之《送文畅序》来。
“石骀仲卒,无适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後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卫人以龟为有知也。”此叚言“沐浴佩玉”者四,而不觉其重复。
文字贵相题广狭。晦庵先生诸文字,如长江大河,滔滔汩汩,动数千万言而不足;及作《六君子賛》,人各三十二字,尽得描画其生平,无欠无余,所谓相题者也。
做大文字,湏放胷襟如太虚始得。大虚何心哉?轻清之气,旋转乎外,而山川之流峙、草朩之荣华、禽兽昆虫之飞跃,游乎重浊渣滓之中,而莫觉其所以然之故。人放得此心,廓然与太虚相似,则一旦把笔为文,凡世之治乱、人之善恶、事之是非,某字合当如何书、某句如何下,某叚当先、某叚当後,殆如妍丑之在监,如低昻之在衡,决不至颠倒错乱,虽进而至扵圣经之文,可也。今人时文,动輙先立主意,如诗赋论策,不知私意偏见,不足以包尽天下之道,以及主意有所不通,则又勉强迁就求,以自伸其说,若是者,时文之陋态也,可不戒哉。
《选》诗惟陶渊眀,唐文惟韩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余子止炼句煆字,镂刻工巧而已。今人言诗,动輙曰《选》言;文,动輙曰唐;何泛然无别之甚。
西汉文字尚质,司马子长变得如此文,终不失其为质。
唐文尚文,韩退之变得如此质,终不失其为文。
晦庵先生治经眀理,宗二程而宻於二程,如《易本义》《诗集传》《小学书》《通监纲目》之类,皆青扵蓝而寒扵水也。但寻常文字多不及二程,二程一句撒开,做得晦庵千句万句;晦庵千句万句揫敛来,只作得二程一句。虽世变愈降,亦闗天分不同,然晦庵先生,三百篇之後一人而已。
濓溪先生《太极图说》《通书》,眀道先生《定性书》,伊川先生《易传序》《春秋传序》,横渠先生《西铭》是圣贤之文,与四书诸经相表里;司马子长是史官之文,间有纰缪处;退之是文人之文,间有弱处;然亦宇宙所不可无之文也。
晦庵诗,音节従陶韦栁中来,而理趣过之,所以不可及。
苏门文字,到底脱不得縦横气习;程门文字,到底脱不得训诂家风。
学文切不可学怪句,先眀白正大,务要十句百句只如一句贯串意脉。说得通处尽管说去,说得反覆竭处自然佳,所谓“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可不止”,真作文之大法也。
古人文字,规模、间架、声音、节奏皆可学,惟妙处不可学。譬如幻师塑土朩偶,耳目口鼻俨然似人,而其中无精神魂魄,不能活泼泼地,岂人也哉?此湏是读书时一心两目痛下工夫,务要得他好处,则一旦临文,惟我操縦,惟我捭阖,此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此自得之学,难以笔舌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