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低下眉毛瞧着走进来的人,恭敬地擦嘴唇,站起来。
“请容许我介绍一下,大人!这是新郎艾巴米农德·萨维奇·留宾斯基和他的新娘。这是伊凡·伊凡内奇·亚契,电报局工作人员。这是希腊籍侨民哈尔兰皮·斯皮利多内奇·丁巴,做糖果生意。这是费多尔·亚科甫列维奇·纳波列奥诺夫,还有别的人。请坐,大人!”
海军少将身子摇晃一下,坐下,立刻把一块咸鲱鱼放在自己的碟子里。
“您刚才是怎样称呼他的?”女主人对安德留沙小声说,怀疑而又不放心地瞧着显赫的客人。“我要请的是将军,而不是这个该怎么称呼他来着,害海”“海军少将。可是您不明白,娜斯达霞·季莫费耶芙娜。文官品级表上的四品文官相当于少将,所以海军少将就相当于四品文官。区别只在于部门不同,实际是一回事。
正好旗鼓相当呢。”
“是啊,是啊,”纳波列奥诺夫肯定道。“这是实话。”
女主人放了心,这才把那瓶齐姆良斯克酒放到海军少将跟前去。
“您吃菜吧,大人!只是您要包涵一点。您吃惯了精致的菜肴,而我们这儿却是粗茶淡饭,简慢得很!”
“是啊,”海军少将在长久的沉默以后开口说。“从前,大家都生活得简简单单,心满意足。我是个有官品的人,可是我也还是生活得很简朴。”“您早就退役了吗,大人?”
“一千八百六十五年(本文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二月,因而是二十年前)退役的。从前样样事情都简单。不过”海军将官说了“不过”,歇了口气,这时候他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海军学校应届毕业生。
“您那个大概是在舰队里实习吧?”他问。
“是,大人!”
“埃是了。也许,现在一切都换了新样子,跟我们那个时候不同了。大家都变得皮肤白净,娇里娇气了。不过,舰队的工作总是艰苦的。这可比不得什么步兵,或者比方说,骑兵。当步兵用不着费什么脑筋。
在那儿,连庄稼汉都明白该怎么干,该干什么。可是在我和您这儿,年轻人,那就不然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我和您这儿,要动脑筋的事有的是。每个无关紧要的字都有所谓神秘的呃呃难懂的意思。举例来说:桅楼兵到桅缆去,到中帆和前桅帆去!这个命令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思是说,那些派去系紧高帆的水兵,务必同时要站在桅楼上。要不然就得另下命令:桅楼底框兵到桅缆去!这又有另一层意思。嘻嘻。这就跟你的数学一样准确呢!还有,譬如,船在顺风里走,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哦,我想起来了。到高帆和顶帆去!这时候桅楼兵,凡是奉命解开上帆和顶帆的,就得使出全部力气从桅楼上跑到桅顶横桁和高桅顶横桁那边去,然后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他们分散在横桁上,拆开上面所说的那些帆,这要同时干,您明白,同一个时候!下面的人就在高帆和顶帆缭绳、张帆索和转桁索旁边停祝”“为极可敬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新郎宣布道。
“是啊,”海军少将插嘴说,站起来,碰杯。“各式各样的命令多极了。喏,再拿这个来说,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拉高帆和顶帆缭绳,升起张帆索!!好。不过,这指的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您知道,他们就拉高帆和顶帆缭绳,升起张帆索,这些事一齐做!同时他们把顶帆缭绳和升起的顶帆索拉得平齐,在这个时候根据需要,再放松这些帆的转桁索,结果,等到缭绳拉紧,张帆索都升到规定的位置,那么高帆和顶帆缭绳就绷直,横桁就顺着风向转过去。”“舅舅!”安德留沙小声说,“女主人要求您谈点别的。这些事客人们都不懂,而且枯燥无味。”
“等一下。我遇见这个年轻人,很高兴。年轻人!
我素来喜欢年轻人,而且现在也还是喜欢。我满心喜欢他们!求上帝保佑吧。我很高兴。是埃喏,如果军舰迎着前侧风航行,右舷受风,而且除去主帆以外所有的帆都张着,那么该怎样下命令呢?很简单。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大家都到上边去,转到顺风方向!不是这样吗?嘻嘻。”“够了,舅舅!”安德留沙小声说。
可是舅舅不肯罢休。他喊出一个个口令,然后用沙哑的嚷叫声对每个口令做出冗长的解释。晚宴已经快要结束,可是就因为他讲得滔滔不绝,别人始终没有机会讲长篇的祝词,发表演说。伊凡·伊凡内奇·亚契舌头上早已挂着一篇词藻华丽的演说等着发表,这时候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身子,皱起眉头,跟邻座的客人喁喁私语。有一回,那是在甜食已经端上来,海军将官喝了齐姆良斯克酒而呛得咳嗽起来的时候,他就利用这个间歇,跳起来,开口讲道:“在今天所谓的嗯,我们聚集在一起庆祝我们所热爱的”“是啊,”海军将官打断他的话说。“要知道,这些都得记住!例如,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解开下桁索和顶索,把后支索从右边送到桅楼后部!”
“我们是些没有知识的人,大人,”女主人说,“这种事我们一点也不懂,您最好对我们讲点关于”“你们不懂是因为这都是术语!当然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懂。对了。我在跟他回忆从前的事。这不是很愉快吗,年轻人!飘洋过海,无忧无虑,而且”海军将官眼泪汪汪,用发抖的声调讲起来:“举例来说,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升起船头三角帆,放开转桁索,系上前桅帆和主帆前角索!”
海军将官擦擦眼睛,呜的一声哭了,继续说:“这时候,水兵们就立刻升起船头三角帆的前角索,转动中桅的上帆以及那上面其他的东西,让它们迎着前侧风,然后把前桅帆和主帆的前角索拉到规定的位置,拉紧缭绳,抽出帆边牵索。我哭哭了。我高兴埃”“将军,太不象话了!”女主人气愤地说。“您这么大年纪,应该害臊才是!我们给您钱不是要您来胡闹的!”
“什么钱?”海军少将瞪大眼睛说。
“谁不知道给了您钱。大概您从安德烈·伊里奇手里总拿到了那张二十五卢布钞票吧!还有您,安德烈·伊里奇,也太不应该!我不是请您雇个这样的人来。”老人看一眼满面通红的安德留沙,看一眼女主人,心里全明白了。安德留沙对他讲过的旧派家庭的“偏见”,如今在他面前露出全部丑恶的真相。他的酒意一下子消散了。
他从桌旁站起来,踩着碎步走进前堂,穿上大衣,走出门外。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参加人家的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