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推将进来,把孙寅一看,见他面如蜜蜡般黄,问道:“孙相公,今日有些贵恙么。”孙寅把好手指着那只痛手,有气无力的道:“昨夜回家,依刘小姐把那指头割下,发了几转晕,因此这般光景。”
张婆听了,倒吃一惊,看地上时,鲜红滴滴,摊了一地。一个小小指头,断落在血泊里。便向孙寅道:“是这般时,相公也吃苦了,且请在家将息,老身自替你再到刘家去便了。”
张婆走出门来,便又进城,来至刘家。却喜员外、安人都不撞见,他便一径走到珠姐房中。
珠姐问道:“张妈妈,今日原何又来?”张婆笑道:“特来告诉小姐。昨日老身回去,把断指头的话,向孙秀才说,也不过和他取笑。不道他昨夜竟自把刀割下。老身感他志诚,又来见小姐,要小姐与他个好消息的意思。”
珠姐听说割去指头,笑个不住。笑对张婆道:“你回去再叫他除了这呆气,方允他亲事。”张婆不平道:“小姐你太忍心,他为着那指头,连发了几个晕,你却还说这风凉话。”
珠姐道:“不是我说风凉话,我也怜他志诚。但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之命的,我女儿家如何自作主张。既然父母不允只事,止好歇了。我昨日不过和你顽耍,谁晓得你痴人面前说起野话来。如今只快去回绝了他说是了。”
张婆见他说得有理,无言可入,又想:“员外、安人是执性的,就是孙寅把十个指头都割下来,也不在心,说来无益。”只得别了珠姐要归。
珠姐道:“你不要怪我,且在此盘桓到晚些去。”张婆依言,在刘家说说笑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城。
将及到家,只见孙寅把帕子了那痛手,家僮孙福扶了,已在门首等候。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妈妈怎到此刻方回?”
张婆不好说误信了刘小姐作耍,仍说野话道:“刘小姐说,要相公再除了这些呆气,方允亲事。”
孙寅是熬着痛,在张婆家门首,不蹲不坐,眼巴巴等了大半天,满心道是事体成功的,听了这话,不由不恼起来,道:“他嫌我穷,不肯就罢了,却骗我受了那般疼痛,又说要除什么呆气,我又何曾呆来!总是他不肯嫁我的推头。我想那珠姐也未必是什么天上有人间没的绝色,我就不到也平常。”气忿忿靠着孙福的肩头,走了回去。
那张婆正防事体不成,要讨这五两头,见他不提起也不再上前去兜搭,由他自去了。
却说孙寅这些朋友,听见说他亲事不成,白白割去了那个指头,没有一个不笑他。
过了十来天,正值清明佳节。苏州风俗,到了这日,合城妇女,一家家都出来踏青。那些少年子弟,也成群结队观看。有赞这个头梳得好,有夸那个脚儿缠得小,人山人海,最是热闹。
其时孙寅手上已经平愈,就也有那班朋友,来纠合他去游玩。先在虎丘前后走了一回,众人又相约到灵岩去。正要出这虎丘寺的山门,只见两乘轿子抬进寺来。
众人中有个许多闻,认得那跟轿的是刘大全家家人,便笑对孙寅道:“兄要一看可人否,小弟认得那随轿的是刘大全家马忠,这两乘轿中,必有珠姐在内。”
孙寅知道是取笑他,却因受了珠姐一场苦,也正想看看是何等样一个仙子,却这般欺负人,便同众人跟着轿子,再回寺里来,到了佛殿上。家人妇搀扶出轿,前面轿内是刘安人,后头的果是珠姐。但见生得非常妖冶,出格风流,有词为证:
脸开满月,月还让他的白。发压浓云,云也避他些黑。不必另求秋水,何劳别访春山。只消向丽容寻觅,柳样腰儿,弓样鞋儿,袅娜得勾人魂魄。更爱小小樱桃,迥异寻常喉舌,那其间现婉莺声,自在流出。
刘安人母女拈了香,拜了佛,即便转身上轿而去。
孙寅的这伙朋友道:“我们如今灵岩去罢。”众人出到山门外,有一个道:“我们的孙呆,原何不见?”众人都道:“果然那里去了?”有的道:“不要他跟着刘家轿子,头里去了。”有的道:“我却未看见他前面走着。”众人道:“不是这样的,他是斯文一脉,走不快的,不知挤在后面那个地方,撇了他先走,要气恼的,大家就这里等一等好。”
众人说说笑笑,等了好一会,却仍不见出来。众人道:“这又奇了。我们同到里面寻寻看。”当下重又入去,直寻到佛殿上。
只见这孙寅,还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众人都笑道:“可人儿已去得远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孙寅也不回言,只是立着。众人看他时,两只眼睛都是定的。
大家道:“不好了,原何这般光景?”众人齐叫一声:“志唐兄!”他只喉咙头转气,模糊答应。
众人中有老成的道:“不是这般的,我们不要灵岩去了,且送了他回去正经。”众人都应道:“所言极是。”
当下众人扯的扯,扶的扶,拥出山门。幸喜那路不远,早已至家。抚他去床上睡了。那老成些的道:“这景象尴尬,须请个医家来,与他候一候脉看才好。”便叫孙福去后头巷内,请那挂大方脉招牌的莫先生来。
不多时,莫医已到。众人请他看过了脉,莫医道:“六脉俱和,不像有什么病。且过了一晚,明日再看。”众人送了医生出门,叮嘱孙福,好好服侍,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