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箭,倏忽两年,越发穷得不堪。有个广东客人,在怀庆生意。闻得睦姑标致,肯出五十金买去做小。央媒来说。
看官,那人情是最可怕的,王元尚才穷得,便有人发这般轻薄念头。就是做媒人的,也胆敢说出来,竟不防到打把掌。更可笑那王元尚,真个人贫志短,也就许诺。收了价银,不顾女儿肯否,约日便要送去。
睦姑晓得了,连夜寻些窖煤,把粉脸涂得似鬼怪一般,乘着月色,出门逃走。心中要投保定去,却不认得路。平日间听得说在东边,瞎七瞎八,往东走去。
走到天明,可怜腿都肿了,肚里饿起来,却没铜钱买吃,只得到村落里去化口吃了。问那保定的路又走。
从此日里讨饭,夜间怕被污辱,扒到茂盛些的树上去,鸟雀般歇宿。把个娇嫩身躯,弄得遍体皮肉都在树上擦破了。
在路三月,方才到了保定。问到方家,直闯进去。柳氏母子看见,只道是乞丐,又涂得脸来怕人,柳氏便嚷道:“你这乞婆,眼又不瞎,怎么直撞入内来。”
睦姑哭道:“妾非化子,妾父亲就是王元尚。因爹娘要把妾改嫁,从怀庆逃来的。”
母子两个吃了一惊,柳氏便挽住睦姑手,泣下道:“儿,你缘何弄得这般样子?”
睦姑一头哭,一头诉说路上辛苦情景,柳氏母子陪他也哭。柳氏就去取水来与他洗脸,又梳了头。只见面开秋月,鬓压乌云,竟是一位绝色佳人。
母子两个看了大喜。柳氏便叫儿子,去央人选个日,将就与他们完了姻。
家中十分穷苦,一日只吃得一顿,柳氏对睦始下泪道:“我娘儿两个,是应该受这苦的。只是负了好媳妇,却叫我过意不去。”
睦姑含笑安慰道:“婆婆不要这般说。媳妇在乞丐里头,尝过那些苦况,今日看起来,同样一个穷,也就是天堂地狱般分别。”柳氏听说,不觉挂着两行眼泪,笑起来。
过了几日,柳氏因养下的一只鸡,晚来不肯上宿,自己去捉它。那鸡见人走过去,乱扑的逃,逃到了那没人住几间空闲房子里去。
那院子里的草,齐着肩头般长。柳氏从那乱蓬松里,分开条路赶去,那鸡伏在墙脚下。
柳氏走过去拿它,绊着块砖儿,险些跌了一交,心中转道:这还是张叔叔抛下的,没人少力,怎地畚了出去方好。
便拾起那块来,要丢他院子里去。却觉捏在手里,有些异样,打一看时竟像五两来重锭银子。老眼昏花,又是天色将黑下来,认不清楚,鸡也不捉了,急拿到那边屋里去,与儿子、媳妇看。果是银子,各各嗟异。
方口禾便取了个火,和母亲、妻子,再到那空闲房子里去。却见张管师袖回来那些砖头瓦片,都是银子,摊在壁脚下。
大家惊喜,连夜搬运到那边房子内,检点一番,约有万余金。
方口禾对母亲道:“孩儿想张叔叔定然是个仙人,怕我们前日还是富翁心性,钱财到手,容易得完,把来做砖瓦,如今才现出真形来。只可惜不能够再见他一面。”
柳氏也道:“仙人现过些形迹,被人家觉着了,只怕难得再来。”
母子两个嗟叹了一回,方口禾又想起五六岁时,和张叔叔在旧时住的大房子里,埋下那些石子,不要都是银子。那房子到手,五千银子典出。便备了原价,即行取赎。
那家因搬入这屋里来,人口连年不太平,也巴不得方家赎了去。
方口禾同母亲、妻子一到旧房子内,便去看那埋下的东西。见几块碎砖底下,仍然是一颗颗石子,那里有些银屑儿,心中懊悔。自己埋怨道:“我原太贪心了。有了一万多银子,不到得饿死就罢了,又发起这大想头来,倒先将半把赎了没花息的货,岂不可惜。”
当日天晚,即便丢手。过了一夜,心还不死,再去掘那不碎的贴地砖来看,却见一锭锭都是雪白银子。掘遍了那埋石子的几进屋,约有几百万两。比方正华全盛时,倒又富了几倍。
柳氏和小夫妻两个,快活得来乐开了嘴合不拢,睡梦里也几遍笑醒来。当下便去回赎了卖出的田地,又买好些男童女婢,收拾得房子也十分齐整,竟端然是大富翁家的规模了。
那向时方正华的朋友,和方口禾自己结交的小友,都不晓得他家何富得这般快,还只道一向是诈穷,来试人家的,倒懊悔前番与他们借贷,一文不破得,被他看轻了。又想道:他和父亲一般慷慨,器量大的人,只怕未必来记恨。便渐渐的都上门来,要温旧好。
方口禾却预先分付管门的,只说自己不在家,一概回绝了去。方口禾发起个愤来道:“我若再不自挣自立,出些前程来,可不负了我张叔叔么。”
便刻苦读起书来。他质地原是聪明的,不上一年,早已大通。宗师到来,先入了泮,明年正逢大比,又中了举人。榜后也不回家,直用功到会试,竟成进士。殿试后点入翰林,衣锦还乡,好不荣耀。
那班朋友,前番登门不见,说不在家,明知其故,自觉无颜,也便息了念头。如今见他富而又贵,越发要亲热他,都备了些礼物来与他贺喜。
方口禾不好又拒绝他们,只得一一都出来会。众人见他仍旧和颜悦色的接陪,都道前番说不在家是真的,并非怀恨他们,便越发掇臀放屁,做出许多殷勤。从早上到来,直至日中,还不肯去,要想他的饭吃。
方口禾竟不分付把出来,众人都像张姑娘送亲般,忍着饿回去。方口禾随即将送来礼物,叫人分头去璧还,一些也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