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间,阿进的母亲正蹲在屋脊的火炉边在炊着“番薯”的时候,瑞清嫂,连哭带骂地从对面的屋脊上踏着一条木板走过来。
“天追的!捱饿又要捱打!你看那‘白虎’多么枭,一下一下地用脚尖踢着我的心肝头!呃呃呃!”
在乡村问,妇人们啼啼哭哭,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因而这并不会特别惹起人家的注意的。当瑞清嫂走到阿进的母亲身边的时候,阿进的母亲用着安慰的口吻问着她说:
“瑞清嫂,为着什么事情呢?”
瑞清嫂坐在阿进的母亲的旁边,抽咽着说:
“什么事,那‘白虎’打人是不用看日子的。老婶,你这里有跌打损伤的膏药吗?唉!我的心肝头有一巴掌大小都青肿起来了。”
“有怕有一块吧。我忘记丢在什么地方了。等下子,我去找一找吧。”阿进的母亲用着一种抚慰小孩的口吻说。
瑞清嫂是个阔面孔,躯体笨重的三十多岁的妇人。头顶上有了一块大大的疤痕,上面没有头发,只得用“乌烟”把它漆黑。这时她在火炉前面,帮着阿进的母亲把“菁骨”送到炉门里去。她似乎已经得到了不小的安慰似的,抽咽的声音渐渐低微些了,口里却还在喃喃地咒骂着。
“老婶,你看那‘白虎’枭横不枭横呢!他在书斋头和乾喜老叔,独目鹅叔,阿五,阿六一群人在争闹着这回为什么会崩堤。争闹了大半天,这不是肚子太饱吗?那乾喜老叔说这回的事情完全被湖子乡弄糟;独目鹅叔又说是因为溪前乡太偷懒了,才有此祸;那阿玉说是X娘的‘乡绅’打铜锣打得不响,那阿六又说是因为堵堤的‘人仔’不出力。那‘白虎’,自作聪明,他抢白说别人说的话都不对,崩堤是因为南洋汇来的几十万筑堤的捐款,都被民团总办和各乡的绅士拿去,以致堤里面没有下着‘龙骨’,才会这样容易崩坏。他不该昏头昏脑地又说‘那家人’,指小二老爹,也领到一笔款。那‘白虎’,说话也不顾前后,他不知道乾喜老叔是‘那家人’的爪牙。自然啦,乾喜老叔翻脸了,他X爷X娘地骂着那‘白虎’!那‘白虎’没处出这口毒气,回家来象要对人死似的:‘X娘!还未弄食!’我说,‘你骂谁呀?家里连番薯都吃光了!’那‘白虎’不问来由地叱着我:‘大娘的!我骂你呢!你待怎样?’我也冒火了,‘白虎’‘短命’地咒骂了他几句。并且说他这半天到那儿挺尸去,也不会借一些‘番薯’回家来。你看,那‘白虎’,睁起他的那对死猪目一样的眼睛来,一脚踢上我的心肝头了,口里说:你这X娘怕不怕死呢?我忍着痛咒骂着说:‘那个怕死,死了更清闲!’那‘白虎’,真个不顾死活地,又把我踢了几脚!老婶,你看那白虎枭横不枭横呢!死!我要是真个死,看他怎样抚养着他的一群儿子呢!一个二岁,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一个八岁”
她莫名其妙地停止着不再哭了,好象她已经把她满腔的哀怨发泄清楚了似的。阿进的母亲抚着她的肩,怜爱地说:
“啊!踢伤了可不是要的!下一次你还是忍耐一些才好,男人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当头他好象老虎,过后他会来向你赔不是的。瑞清嫂,你的瑞清兄虽然是脾气坏些,‘心地’却是好得很呢。你看他,平时对待人是怎样好的呀!”
“那白虎,心肠倒是不会狠毒的。”关于这一点瑞清嫂也同意了。“他对待他的儿子也还不错的,平时他也不大打我的,这一回想是发昏了。”
“对啦,瑞清嫂,你这样子想,才对啦!”阿进的母亲脸上溢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气色。
跟着,瑞清嫂低声地问着阿进的母亲说:
“阿进叔呢,近来有什么消息没有?唉!这个天年做人真是艰难啊。”
阿进的母亲镇定地说:
“有倒是有一点消息,可是不敢回家来呢。”
“是的呀!回家来,‘那家人’知道了也是不肯甘休的,他在家时惯和哪家人’作对头的啊。”
她们又继续地谈了一会,“番薯”已经炊熟了的时候,阿进的母亲坚持着要瑞清嫂拿了一半去。瑞清嫂感激地掀起了她的粗黑夏布衣的衣据,把熟“番薯”一个一个地塞进里面去。阿进的母亲说,那块膏药,等她找到时,便替她送去。瑞清嫂点了点头,象一只母猪似的,缓缓地踱过那木板去。
这天,阿进家中,“番薯”也吃光了,早餐和午餐都由阿进的母亲到邻家乞“番薯”去。情形是再也维持不住了,阿进坚决地向着他的母亲说,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再停留在家中了。他恳求着他的母亲,允许他即晚坐着“木排”到邻村的一个朋友家中借一两斗米去,同时他说他不能回来,那一两斗米他会叫他的朋友送来的。
听了他的这些说话,他的母亲凄楚地向着他说:
“到外面去?又是去干那一回事体吗!而且不回来啊!”
“我想到外面挑担子,做短工,赚一点钱来帮助家用呢。”阿进咽声说,眼泪来到他的睫毛上,尽管他心里想怎样继续干下去,口里只是说不出来。
看着她的儿子这样伤心,阿进的母亲觉得愈加凄楚起来了,她用着她的在震颤着的手指把住了阿进的手,没有牙齿的嘴巴一上一下地在扭动着。可是这继续着没有多久,她忽而恢复了她的平常的镇定的而且兀然不动的态度了。她开始用着哄小孩子的声调在抚慰着她的儿子:
“儿呀!不要到外面去吧!外面的世界是险恶不过的呀!你只要好好地坐在家中,过了一年半载,人家把你从前的事情忘记,便不会再怀恨你了。那时候,你便可以再在这乡中领了几亩园田来耕作,安安静静地过了一生了。唉,儿呀!你不要因为我们的家境太穷便烦恼起来啊。穷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的品行好,对得住天地,怕比那些狠心狗行的富人还要来得快乐一些呢。我们家里虽然连‘番薯’也吃光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大水退后,阿妈可以去做乞丐婆,也可以去做媒人,做乞丐婆,做媒人随便那一件都可以养活你啊。儿呀,你不要替你的母亲害羞啊。只要品行好,又不偷人家的东西,又不向人家搬说是非,做乞丐婆,做媒人有什么失体面呢?”
在她的这样说话中间,她的态度异常泰然,昏花的老眼也在闪着光。实在呢,她一生所度的生活并不会比乞丐婆和媒人好些,因而在她的眼里,即使做着乞丐婆和媒人也没有多大的不幸啊。
阿进象死人似的沉默了一个钟头以上,眼泪反而流不出来了。事实上,他是不能够再停留在家中的,但离开他的母亲呢,这在他是多么悲枪的一件事情啊。照着他的母亲所说的那样做去吗?这又那里可以呢?他,一个年富力强的儿子,要待他的六十岁的母亲做乞丐婆,做媒人来养活他!这是怎样讲呢!
鼓起了比拿起枪在战场上射击着还要多千百倍的勇气,阿进嗫嚅地向着他的母亲解释着,穷人们唯一的生路只是向前。那回事是穷人们唯一的希望。没有那,他们永远是没有翻身的日子的。没有那,一代又是一代,做父亲的只好让他们随便拿去砍头,做儿子的也只好让他们随便拿去枪毙了。
跟着他又向着她说,坐在家里是比较到战场上去还要危险的。日子一长了,小二老爹一定会知道他回家的这个消息,那时候一切都完了。
听了这些说话以后,阿进的母亲始而啼喊着,继而镇定起来了。
“那么,你还是赶快逃走好!我的苦命的儿子呀!”她开始地又在扶慰着她的儿子,用着她的多筋的手掌在抚摩着他的头顶。
这时在阿进的眼中,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位半神性的巨人了。这巨人是一切灾难所不能够磨折的,在她里面有了一种伟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是在把人类催进到光明的大道上去的。
洪水已经退了约莫两尺的光景了,阿进和他的母亲谈话时可以站在楼板上,那是积了半寸来厚的“溪泥”的。许多撞破,胀破,或者打翻了的东西上面都薄薄地涂上了一层“溪泥”,那好象女人的脸上搽着粉一般。太阳光从天窗口探进来,照燃着在这一切之上,腾上了一层带虹彩的轻烟,同时,发出来了一种绍兴酒一般的气息。
也许是有了一种特别的原因吧,小二老爹家中这两天可不大唱着《十八摸》了。到底是不是因为洪水退了反而觉得不快乐起来呢,这是很难知道的。
年青的农民坐着“木排”“竹排”到村外去的,又渐渐地多了。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一种欢喜,那便是一二天内便有到坚硬的地面上奔走着的可能的欢喜。他们纷纷地提着网到各处捕鱼去,依据他们的经验,当洪水退时,鱼忙赶着流水“归溪”,每日夜碰幸运很可以捕到几十斤的鲤鱼和大头鱼这一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