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六月。同晦木过语溪访吕用晦。适用晦病热症。造榻前与之语。察其神气。内伤症也。
予因询其致病之由。曰。偶夜半。从卧室中出庭外与人语。移时就寝。次日便不爽快。渐次发热。饮食俱废。不更衣者数日矣。
服药以来。百无一效。将何以处之。予曰。粗工皆以为风露所逼。故重用辛散。不进饮食。便曰停食。妄用消导。孰知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若投以补中益气汤。则汗至而便通。热自退矣。
用晦欣然。辄命取药。立煎饮之。旁观者。皆以热甚。又兼饱闷。遽投补药必致祸。
予慰之曰。无容惊扰。即便矣。
顷之索器。下燥矢数十块。觉胸膈通泰。旁观者始贺。是晚熟寐至五鼓。热退进粥。用晦曰。不谓君学问如此之深也。不然几败矣。
连服补中益气数剂。神情如旧。逾日而别。景岳云。医家不贵于能愈病。而贵于能愈难病。病家不贵于能延医。而贵于能延真医。如此症若非东庄笃信不疑。一为旁观所阻。则必误于粗工矣。
无如病家之能延真医者。不易多得。遂使医家之能愈难病者。亦不易多觏。则且奈之何哉。为之一慨。
七月初一日。用晦以室人病相邀。同黄晦木至语溪。用晦言室人病可缓治。业师徐五宜先生之长君。伤寒危甚。须即往。子为我救之。我已致之业师矣。
顷之有人来言。病者晚来狂叫。晕去五六次。早起一晕竟绝。医不必往也。用晦为之痛惜。予问病来几日。云九日矣。
予又问胸尚热否。曰胸但不冷耳。予语用晦曰。可救也。急趋用晦同晦木往视之。至则僵尸在床。口鼻无气。面色青黯。口噤。目闭。手撒。独唇色紫黑。予笑谓晦木曰。此人不死。阴虚症。误服白虎所致耳。切其脉。两尺尚在。时旁观者皆笑予妄。遂取人参一两。熟地二两。炮姜五钱。浓煎汤。挖而灌之。尽剂。口开面色转红。不及一时。大叫冷甚。连以热汤饮之。即发壮热。通身淋漓汗下而苏矣。
此晚腹胀不便。予曰。无忧也。大汗之后。虚不能出耳。再饮药一钟即得解。次曰。其尊人五宜先生来曰,诸病悉除。但多妄言怒骂。如有鬼神驱之者。先生将何以教之。予为之调治数日不得间。因就宿其家。至夜半诊其脉曰。虚至此乎。复以大剂附子理中建中投之。数日而愈。病热至九日。则其舌必黑。而脉之洪数无伦可知。斯时即以大剂参地养其阴。何至阳无所附。而狂叫晕绝哉。犹幸胸尚不冷。则知阳分未尽。尚得起死回生耳。彼始焉。杂用风燥以亡其阴。继焉。纵加霜雪以亡其阳。遂使虽有明哲。亦只袖手以视。而莫可施其回挽者。盖不知其几也。有活人之心者。尚其于此等案中。细加参究。将自不致有操刀之患矣。
(谦按。阴虚之阴字。当作寒字看。乃阴中之阳虚。实元气不足也。非丹溪谓阳常有余阴常不足阴道常虚之阴虚。用知柏龟板鳖甲之症也。今之人解阴中之阳虚症。往往混入阴中之阴虚者。祸如反掌耳。胃液告匮。久病神魂离散。即见此。状。与阳明实狂燥矢谵妄者。天渊之判。不可不知。)用晦室人。患产后惊悸。初起时。见筐中绵絮。念将所生儿入绵絮中。不几闷死。即作惊恐忧患之状。后凡有所触。意中以为不耐。即忧患不止。或一端执想。数日才已。饮食不进。面少精采。服诸补心养血药无一效。至是用晦招予治之。予诊其脉曰。孩时得毋因齿病致大惊否。用晦向室人问之。曰。十岁时果曾病齿。治齿者用刀钳之。几受惊而死。子何以能识之也。解曰。脉法当如是耳。不精于象数钤法之学人不能也。少时以惊受损。伤其君火。心包气散。痰得留之。今产后大虚。痰因虚动。病端见矣。
夫心为君主。主明则下安。国乃大昌。故凡七情皆由心起。今心气虚甚。痰邪侵扰。思虑亦因之多变。况喜乐气之阳也。忧患惊恐。气之阴也。阳虚则阴得乘之。又儿为其所爱。气虚痰入。则爱不得其正。因爱而过为防护之。惟恐不至。遂因而生忧耳。今先用归脾养荣八味等类五十大剂。待其气血完备。然后攻之。痰可得而去。而病不再发矣。
用晦如予言治之。果愈。惊则气散。受惊而曰因齿者。肾主骨。齿乃骨余。其尺脉必沉而散。以是欢四明脉法之精者。犹浅于窥四明者也。难其于因齿受惊因惊致损痰因虚动心由痰扰处。溯流穷源。晰辨无不精尽。先补后攻。治验更极神奇。医道中乃让此公出一头地耳。
新安程结先子病疟。每日至辰时大寒。午时大热。热即厥。两目直视。不能出声。颏脱。涎水从口角涌出不止。日流数升。至丑时始汗解。饮食不进。昏冒几绝。予往视之。皆诛伐太过所致也。投以补脾之药。不即效。延他医调治。用柴胡防风南星半夏等药。病势转剧。其家复延予治之。值医者在。予请曰。此何证也。而用前药。曰。子不识乎。此肝疟也。肝疟令人色苍苍然太息。其状若死。予笑曰。据子述经言。当得通脉四逆矣。
何用前药。予诚不识此何病。但知虚甚耳。请先救人后治病。何如。曰。子用何药。予曰。大剂参附。庶可挽回。医力争参附不便。予漫应曰。谨奉教。医始洋洋色喜而别。是夜用人参一两。黄二两。炮姜三钱。比晓。熟地桂附并进。次日辰时。病不复发矣。
此缘劳役过度。寒热往来。医认为疟。且时当秋令。一味发散寒凉。重虚其虚。展转相因。肝脾大败。非峻补气血。何由得生。夫病由人生。人将死矣。
而乃妄牵经义。强合病患。及至处方。又乖成法。自误误人。至死不觉。悲夫。先救人后治病。以病由人生也。然病固由人而生。而人实由病而死。则欲救人。不又当先治病乎。不知补正乃所以去邪。救人即所以治病。原无彼此之分。四明见得此症只要峻补气血。速救肝脾。其病自除。故云云。以见彼所治病之药之谬。而不可服耳。读者当会其意。勿泥其词可也。(留人治病之法。非平时笃学。临症行权。不能起也。如见寒热烦躁。仍以寒热烦躁治之。速之死耳。何以生为。正所谓拨乱反正。安危从此一举耳。余往往见此等症。皆前医见而却走者。不得已用大剂参附保元生脉理中。一昼夜尽一二斤药。挽回者不少矣。
然胆大心小。不在当时。而在平日也。故云附子三五枚。人参少半斤。参力若不济。前功必尽弃。平时无学力。至此滋疑惧是也。)
吕坦人子。生甫数月。忽急惊风。抽搐直视。发热不乳。医以抱龙丸及羌活防风薄荷僵蚕等作煎调服。坦人商于予。予曰。误矣。
此脾士虚而肝木盛也。急用五味异功散。加煨姜进之。少顷。熟睡微汗。热退而乳。用异功以实脾土之虚。加煨姜以制肝木之盛。其处方之严密。直与长洲并驾。杭友沈侨如甥病伤寒。诊其脉浮数有力。舌黑。胸脯痛胀。此得之劳倦后复伤饮食。医以寒凉消导攻之。火受遏抑。无所归也。急以大剂参术归炮姜救之。戒其家人曰。夜半当发战。战则汗而解矣。
如战时。频频以粥与之。时予与黄晦木黄复仲吕用晦同卧天长寺。四鼓时。病家急叩门曰。服后果寒甚索被。顷之大热昏沉而死矣。
先生尚有法救之否。予曰。不足计也。汗来矣。
但战时曾进粥否。曰。实未也。予笑曰。吾语汝战时须与粥。正所以助胃气。使汗来速而不至困乏耳。今亦不妨。子第归。此时当得汗矣。
诸子皆为予疑。促予往视。至则汗解而睡矣。
归语数子。为发一笑。心细如发。胆大于身。由其胸有灼见也。彼胸无灼见者。心小只见其畏葸。胆大适成其孟浪。因循以致祸。妄投而杀人。二者均失耳。以是知胆能大于用药之时者。必其心能小于临症之际。而心能小于临症之际者。尤必其识能超于群医之上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