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看着小厮们将贾芹抬到自己书房,恰巧门客詹光也来拜寿,便留他帮着写写收礼的帐簿,所以住在这里。知道他通医道,叫他看了看脉。詹先生说:“不怕,不过是一时血凝气闭。”有他四川带来的丸药,用黄酒化开,灌了下去,渐渐醒转过来。将养了几天,贾琏又资助了几两银子回家调理,不在话下。
且说那邢、王二位夫人并薛、李二位太太,因连日游玩劳乏,晚饭后略坐了一会,各自安歇去了。宝钗等众人,都在平儿房里闲谈。只见尤氏靠着巧姐的铺盖打盹,李纨向巧姐努嘴儿,巧姐走来拉着尤氏说:“大娘别睡,咱们到楼上听五姨奶奶唱曲儿去。”尤氏合着眼说:“好孩子让我闭闭眼儿,我不爱听那猫叫。”平儿道:“他弹的琵琶很好,我新近才听见,走罢。”湘云道:“听曲儿倒是小事,看看月亮倒有趣。”说着都站起身来,从西夹道轻轻的绕到后院,望见楼上有灯光,下边静悄悄的。于是都慢慢的上了楼,见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低声豁拳,并未听见他们上来。湘云说:“好哇,也不张罗张罗我们,躲在屋里饮酒赏月!”四个人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让坐。嫣红说:“怎么没听见姑奶奶们和奶奶们上来呢?”紫云说:“不是我们不去伺候,我们也巴不得的大家热闹呢。皆因没太太的话,不敢过去。姑奶奶们可别恼。”湘云道:“不叫我们恼,除非是请请我们。”平儿说:“金姨奶奶和玉姨奶奶好好的唱个曲儿给他众位听,就不恼了。”金铃儿笑说道:“看太太听见。尤氏说:“不怕,有我呢。”李纨走过来看了看桌子上摆着几碟乾果冷菜、四只酒杯,就问:“寿姑娘呢?”玉铃儿说:“不知躲在那儿睡去了。”嫣红道:“他对我说来,不知二太太多咱回去,找他妹子说说话儿。”宝琴问:“谁是他妹子?”李纨说:“你不知道?他和增福儿都是我们吴管家的女儿。”香菱笑道:“怪不的一个模样儿。”此时那一轮如冰似水的皓月正照楼窗,忽听东南上悠悠扬扬吹起笛来。香菱念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探春说:“真个这是那里吹笛?”巧姐道:“准是小东篱那边。”湘云问:“小东篱在那里?”巧姐说:“东山后头篱笆里都是菊花,三间草堂屋里有程师爷写的‘五柳遗风’,还有一副对子。我问我父亲,总没告诉我。”探春笑道:“什么是不告诉你,想是他不知道怎么讲,倒不如问问你二婶娘罢。”巧姐便问宝钗,宝钗笑道:“你说出来我们听听。”巧姐说:“上联是‘检书凭郑婢’,下联是‘种树有郭驼’,想来是两个故典。”李纨笑道:“怪不得不告诉你,本来就没人告诉过他么。”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巧姐拉了宝钗说:“好婶娘告诉我罢。”宝钗说:“上句说的是汉朝的郑康成最讲学问,连他家的丫头都通文理。下句是唐朝柳子厚,他有个园丁姓郭,叫橐驼,善能栽接花果。所以他用的就是这两个典。”
尤氏说:“你们讲故典,我可要睡去了。”宝钗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平儿说:“二位姨奶奶唱个曲儿罢!”于是金铃儿打洋琴,玉铃儿弹琵琶,金铃儿先唱了个《翠楼东》,玉铃儿便不肯唱。紫云说:“没人叫唱,自己瞎哼哼,有人要听了,你又该拿”,说到这里,看见巧姐,便说道:“不是姑娘在这儿,我有好话说你呢,永远脱不了那本壳。”原来金、玉二人本是天津有名的女档子出身,赦老爷用二千九百银买来,所以紫云看他不起,每以语言讥诮,故此二人深畏其锋。玉铃儿看了他一眼,说:“随你嚼罢。”便整顿歌喉唱了个《艳阳天》,众人无不称赞。此时门窗俱开,放进月光来。正然欢笑,见增福、延寿二人拉着手儿上来,延寿说:“二太太说,天不早了,请姑奶奶、奶奶们歇着罢,明日要进城呢。”李纨看看钟打过丑初二刻,说:“真可不早了。”说罢,下楼各自安歇。次日梳洗罢,都到邢夫人上房请安。吃了早饭告辞,都要回去。薛、李二位又向邢夫人道了谢,平儿、巧姐也都一同进城。婆子回道:“外头预备齐了。”王夫人又请了大老爷进来,彼此都说了些客套,才各自上了车轿,前呼后拥,回到荣府。
见了贾相国,夸了回隐园的布置。至晚饭后,用车马送众人回家。
按下荣府。且说尤氏回到宁国府,贾蓉迎了进去,至二门外下车入内,就有胡氏领着众姬妾请安。到上房见了贾珍,说了几件官事,又说了些家务。胡氏回道:“前日璜大婶娘来给太太请安。”尤氏问:“有什么事么?”胡氏道:“脸上似乎有事,却没提什么。还问宝二婶娘来着,我说都往大太爷园子里去了。我留吃晚饭,也不肯。临走,说过两天还来呢。”尤氏道:“等他来了再说罢。”
原来这位璜大奶奶娘家姓金,就是那一年焙茗闹书房打架,金荣的姑母。璜大爷借着宁荣两府的庇荫,当着分小差使,却也无荣无辱的个老实人。他这位令正,其为人也小有才,专能胁肩谄笑,奉承尤氏、凤姐。后来璜大爷去世,多亏尤、凤二人资助。凤姐死后,又要走薛、李二位的门路。无奈那李纨是个一尘不染的脾气,无处下手。宝钗深鄙其为人,因他常献些小殷勤,送些针线活计,不得已,年接送几两银子应酬而已。
他又把当日奉承凤姐的那副面孔用在平儿跟前,这位琏二奶奶原是受赒济人的,自然帮助他。如今又打进蔡如玉的门子去,不但谄谀,又在背地里拿着彩云送礼。这位三奶奶遇着这么一员龙韬虎略的女将,就认作知己。未免置了些真吃亏的首饰,买了些假便宜的陈设。常在王夫人面前一力提拔,渐渐的太太也就上起当来,这也不必说他。因侄儿金荣领了薛蟠的本钱,开了座三间门面的古董铺。他又是冷子兴的干儿子,所以买卖却倒十分兴旺。谁知这天买了几件东西却是贼赃,被地方访着,锁到锦衣府去,衙门里都知道他是薛大呆子的腻友,谁不想他的银钱使用?所以押在班房且不过堂。偏偏薛蟠又不在京,急的他母亲找了璜大奶奶去托人情。金氏知道贾珍是现任京营总兵,他就来求尤氏,偏又不在家。
过了两日,打发小小厮套儿到了宁府,打听得尤氏已回,他就雇了一辆车来找尤氏,将此事说明。尤氏说:“据我说,没什么要紧,不过是衙门里想钱。”金氏道:“可不是为这个,那孩子最老实,胆子又小。偏偏的薛大爷又不在家,我们嫂子知道大嫂子是爱行好事的,所以叫我来求求大老爷。”正说着,人回:“老爷回来了!”只见贾珍进来,金氏迎着请安问好,彼此坐下。尤氏就将金氏的来意告诉贾珍。那金氏又站起来哀求了几句,贾珍道:“没要紧,蓉儿拿我个帖子打发常通告诉臧先生一声儿就结了。那些官人你看着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就是了。”贾蓉答应自去派人。这里金氏说:“大老爷施了恩,还要拿出钱来。等荣儿出来,叫他过来磕头。”贾珍笑道:“至亲照应是该当的。”说着便对胡氏道:“请大婶娘你们那边坐坐,我吃了饭还得上衙门呢。”金氏搭讪了两句,便同胡氏去了。这里贾珍笑道:“我不看着薛老大的面上,叫这小兔子儿再开一回!”张佩凤站在地下笑着望窗外努嘴儿,贾珍笑道:“怕什么,谁不知道!”
此时仆妇们摆上饭来,贾珍喝着酒对尤氏说:“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新近拿了一案,是个和尚自称蛋子和尚。”尤氏说:“这蛋子和尚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佩凤说:“那回老盛婆子不是说《平妖传》给太太听,太太还说他就是圣姑姑么?”
尤氏笑道:“我说呢!”贾珍接着道:“他有个师父,住在云蒙山水帘洞,称为猿公。这猿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善能呼风唤雨,喷云布雾,常上天见玉皇大帝,要毁谁就毁谁。又究出那猿公好些不法的事来。如今行文去拿,拿着时就地正法。”尤氏笑道:“这不成了那书上的么?”贾珍道:“可不,就是那些胡涂人听了些小说、鼓儿词就依法奉行,还算他能干。”说着吃完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