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等在稻香村吃了果酒,都到上房吃晚饭,又闲谈了一回,各自回家。这里预备车,平儿送邢夫人仍过东院住去,李纨等各自回房安歇。过了些时,都到上房请安。早饭后,大家闲坐。王夫人问湘云:“你们太太总不出门,到底有什么病?”湘云笑道:“没病,就是不爱动,连娘家都不去。却很疼我,总说在家的时候姐妹们一处玩惯了,怕我闷的慌,又说这里叔叔、婶娘又疼我,可以多住些日子,散散心。”正说着,见尤氏进来给王夫人请了安,问了众人好。李纨道:“你这么早就来了!”尤氏说:“不是今日瞧宝贝么?”宝钗笑道:“天阴的这个样儿,还瞧什么呢?”小丫头们说:“掉点儿呢。”探春道:“趁着没下起来,咱们园子里看荷花去。”尤氏说:
“你们去罢,我跟着太太。”探春道:“你可得去,云妹妹还要听你唱骤雨打新荷呢!”尤氏说:“嗳哟,我知道什么新荷旧荷的。”说的众姐妹都笑了。李纨道:“你明日请他到万柳塘,他才唱呢!”尤氏说:“又万柳塘了,是万柳庄!亏来还没说着。”说的宝钗、探春、湘云都笑起来。王夫人不知其故,也随着他们笑。平儿问:“我怎么没听见过?”这一问,更都哄堂大笑。
见三门上的老婆子拿着根青竹竿,挑着个西瓜进来。一看,原来是玲珑体透的瓜灯,还有个小封套儿。说:“二姑奶奶给太太请安,问奶奶们好。此刻在姨太太那里呢。先教把这个送给姑奶奶、奶奶们瞧,少时还到咱们这里来呢!”宝钗接过封套。王夫人说:“赏他一吊钱,回去说请姑奶奶同姨太太一块儿过来罢!”探春向宝钗手里接过封套,打开一看,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不给你们瞧。”不提防,湘云一把抢到手里,李纨、宝钗都凑来同看,原来是一张冰纹笺,上写着一首《鹊桥仙·咏瓜灯》:
并刀细镂,千花万叶,费尽良工心思。柔枝缠绕,却分明更间着连环字。窗前巧制,檐前轻挂,消遣闺中游戏。夜深光暗,到天明剩几点盈盈烛泪。
看完,大家称赞。李纨说:“好却好,只是收的太颓败些。”湘云、探春齐说:“这正是他见到的地方,本来如此。”正说着,见宝玉、贾兰下了衙门,一同进来请安。湘云拿着那词,向宝玉笑道:“请教请教。”宝玉接来一看,说:“到底琴妹妹有兴致,这几年咱们把这些事都掷下了。”回头看见瓜灯雕的甚好,说:“咱们也弄这个玩玩。”李纨说:“教外头作了,我们看罢。”宝玉道:“那没意思,还是我们自己作有趣儿。”李纨说:“叔叔,瞧他那手才有趣儿呢。”王夫人忙问:“手怎么了?”贾兰笑说:“昨日晚上就是作这个来着。走了刀,把左手大姆指头划破,洗了一盆血水。今日还裹着呢。”王夫人拉过来看看说:“这么大小子,还淘气。”只听人回:“姨太太、二姑奶奶都来了。”这里众人都迎接进来。湘云先说道:“好词啊!”宝琴说:“难道就许你有‘卷起半帘香雾’么?”别人听了还不在意,唯有宝玉听见这话,便想起那一年大家填柳絮词,未免暗触伤心,就搭讪出去了。
这里众人坐了一回,探春说:“走罢,看荷花去,姨妈不去么?”薛姨妈说:“先请罢,回来找你们去。”王夫人道:“留下三奶奶伺候姨妈罢。”于是大家往园中去,将走到东跨所后角门,见静悄悄的掩着一扇。宝钗道:“想是都睡了,别把黄雀儿喂了猫。”众人便轻轻的进了角门,隔着花幛儿一看:原来袭人、麝月、莺儿三个人在廊下斗牌,小丫头翠香捣指甲花儿,宝玉坐在凉榻上弄玉簪花,双环蹲在傍边搧风炉,上面坐着个小银锅。宝琴低声说:“这样天气还弄火玩。”宝钗道:
“又是蒸粉呢!”探春道:“走罢,别搅了他们的局。”说着径往园中走去。
进了园门,就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是向东的门,四面抄手游廊,院内堆着些怪石,种着几棵梧桐、芭蕉。南面的五间大敞厅正临着那一塘荷花。北边就是惜春旧住的绣阁。众人进了敞厅,见上面挂着“藕香榭”退光漆嵌蛤蚌的匾,于是众人倚栏坐下。不多时,稻香村的婆子送过茶来。湘云道:“叫个人去把藕香榭的旧主人请来,就说我们都等着呢。”李纨道:“别人不行,碧月去罢。”宝琴问:“怎么讲?”李纨道:“他和四姑娘最说的来。”探春道:“不好了,又一个疯子!”
不多时,碧月回来说:“四姑娘说:完了事就来。”众人问:“作什么呢?”碧月道:“画画儿呢。”众人又问:“画什么呢?”碧月说:“瞧着上头倒像没什么。”众人正猜着,只见惜春扶了小丫头磬儿进来,都问了好。湘云问:“你画什么呢?”惜春说:“没画什么。”说着瞅了碧月一眼说:“又是你嘴快!”都知惜春的脾气,也就不往下问。
只见李纨处的两个婆子拿着摄丝大捧盒走来,揭开看时,是几个蓝玻璃家伙盛着时鲜果品。李纨说:“就摆在大圆桌上罢。杏仁酪得了,给姨太太、太太送过一罐去,剩的用大银罐给我们冰上。”婆子答应去了,又抬了一大竹筐西瓜、香瓜,一小坛酒来。“随便都用些瓜果。”宝钗道:“今日你的东道,明日该我请了。”探春、湘云、宝琴齐说道:“既是如此,明日还是在这里好。”众姐妹说笑一回,都过王夫人处来。王夫人说:“二姑娘住下罢。”宝琴笑道:“是住下。”薛姨妈道:“没看见行李都带来了!”于是大家吃了晚饭,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早间,天色甚好。将到午初,王夫人说:“把他们都找来,趁天晴可要见世面了。”婆子们答应去请,不一时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并尤氏婆媳都来请安问好。王夫人道:“弄盆水来,把妞儿的宝贝借来。”玉钏儿说:“早就预备下了。”婆子们用大铜盆盛了盆水,问“放在那里?”探春说:“放在当院子里。”正说着,贾相国下朝进来,见这些人都站在廊下,院里又有一盆水,便问道:“看什么?”王夫人就将原故说了一遍,贾相国进房换了便衣也出来看。宝玉便将那物接来,放在水中。此刻正是万里无云,正顶上一轮赤日照在水里,只见那物在水里乱转,先不过在盆里虹霓似的一个圈子围着,后来就高出水面有三尺多长,忽然那日光被一片浮云遮住。王夫人说:“收了罢。”宝玉道:“我能放,却不知怎么收。”探春道:“捞起来就得了。”收了宝贝,要相国说:“实在稀罕!”便对湘云道:“好生收着,别随便给孩子玩。”湘云笑着答应,又对薛姨妈道:“前者大外甥送的那龙舟,里头就有人议论。”薛姨妈道:“外省里新鲜物儿多的很,到了京城里就有这些讲究。”贾相国道:“所以诸事不可不慎。”只听人回:“锦乡侯夫人来了。”贾相国带着子侄们出去,众姊妹也都往园中去了。这里王夫人会客,不提。
且说众人到了藕香榭,早已摆设停当。看那荷花开的十分茂盛,结了许多莲蓬。宝钗教人采了几个莲蓬,湘云在席上用荷梗儿吸酒,众人说他的玩法总新鲜。探春道:“今日可别辜负这荷花了。”宝琴道:“是诗是词我都不怕。”湘云道:“颦儿死了,偏不许你独擅词坛。”忽听背后一人笑道:“那位是盟长啊?”众人一看,原来是宝玉。李纨问:“你打那里来?”宝玉道:“才听见里头传出去,三奶奶受暑,教请大夫。我才到了屋里,问他们,说都在园子里,我就找你们来了。”探春说:“到底是填词,还是作诗?是各人作各人的,是联句?”正在商量未定,忽然一黑,下了阵暴雨。偏是南风,吹的满桌上都是水。
一时雨过天晴,满池荷叶擎着那水珠儿西歪东倒,一群小丫头在岸上扑蜻蜓,远远的见玉钏手里拿着个东西,后头跟着个人。一时玉钏进来捧着个荷叶式的翡翠盘子,盛着一盘茉莉花,盒子里是一碟水晶角儿,一碟豌头糕。说:“花儿是太太教给姑奶奶们送来的,点心是璜大奶奶孝敬太太的,太太教你们众位尝尝。”探春道:“咱们正没主意,茉莉花来就巧了,就用《爪茉莉花》调名联句如何?”宝玉问:“是多少字?”探春道:“这可不记得!”李纨说:“拿词谱一看就知道了。”宝钗教小丫头去告诉莺儿,把词谱第二套拿来,回头问:“客走了吗?”玉钏说:“客刚走,璜大奶奶就来了。此刻珍大奶奶、琏二奶奶都在上头呢。我还忘了一件事,告诉你们,众位不必过去,晚饭就在这边吃罢。”湘云递给他两个莲蓬说:“你走着吃罢。”玉钏说:“我见紫菱洲很好的菱角,为什么不采些来?”李纨道:“你就带个信叫他们采些送来。”玉钏去了。
见莺儿送了词谱来,打开同看,是八十二个字。宝玉问“那位起句?”宝钗道:“谁出主意谁起。”侍书早把笔砚笺纸摆好。宝玉拿起笔来。说:“我写。”先在纸上写了《调寄爪茉莉·即景联句》。探春便念道:
雨过荷香,更添些况味。
宝琴接道:
微风动,
刚要往下念,湘云忙念道:
闹红轻坠,翻翻翠扇。
宝钗笑道:“好个‘闹红轻坠’,这可不让你了!”便接过笔来写道:
看不定,琼珠破碎。
忽听远远蝉鸣,探春笑道:“现成的来了。”念道:是何处断续蝉声?
宝琴笑道:“你既问我,只好告诉你。”便念道:绿杨外,残照里。
宝钗道:“这过变的地方,可别脱了节。”李纨道:“吃点东西再作,别像那年芦雪亭联句,不是作诗,倒像拚命似的。”湘云正倚着栏杆,剥莲子往水里掷皮儿,把那芦梢上的蜻蜒惊起。他便一言不发,走过来就写道:
蜻蜓款款立芦梢,弄双翅。
写完,仍旧剥莲子。众人笑问:“你为什么慢条斯礼的?”湘云笑道:“快了,又说拚命似的;慢了,又有不是。”只见探春走过来写道:
临水阁,画栏同倚。
宝琴正擎着个玻璃盏,说:“三姐姐写罢。”念道:持觞索句。
宝玉问道:“许我献丑不许?”众人道:“正要领教呢!”宝玉便来接笔,探春道:“你念罢,我写。”宝玉念道:片云生,催诗意。
众人笑道:“这可牵强。”宝玉道:“我说的是真景,你们看西南上又涌上来了。”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些声音来,大家细细听去,是“花儿鲜,叶儿鲜,菱角虽好,刺儿尖!”宝玉道:“妙极,他帮了我了。三妹妹写上!”念道:向晚来,听隔岸菱歌起,
宝钗道:“荷苦七拚八凑的,真可是填词了。”正在说笑,只听满池扑拉之声,飞起几只鹭鸶。宝钗道:“就用他收了罢。”向探春手里接过笔来。写道:
有鸥鹭,莲叶底。
宝玉道:“这也未必不是凑的罢,你说我的不好,你就改改,这位蘅芜君我真惹不起。”湘云问道:“二哥哥如今还怕宝姐姐么?”宝玉笑道:“如今更怕了。”说的大家哄堂大笑,连地下伺候的丫头、婆子都笑了。宝钗把脸一红,刚要回言,见平儿笑嘻嘻的拿着一枝并蒂莲花进来,众人让坐,婆子斟了一杯酒。平儿向李纨道:“有人给你们阿哥提亲呢。”要知亲事谁家,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