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怡红院这一天喜事重重,合家欢乐。王夫人回到上房,便将两件亲事都告诉老爷。贾相笑道:“我也慌唐极了,不知妞儿几岁了?”王夫人说:“和芝儿同岁。”周姨娘笑道:“不但同岁,还是同月、同日、同时。”贾相道:“有这样巧事?”王夫人说:“倒是仙保比苓儿大两岁。”周姨娘笑道:“妻大两,黄金长。”玉钏说:“明日到琏二爷屋里捡金子去。”说的老夫妻都笑了。按下上房。
且说宝钗回到房中,见宝玉正和袭人等说话。见宝钗进来,说:“今日怡红院好热闹。”宝钗道:“岂止热闹,喜事重重,定了两个媳妇。”宝玉问:“都是谁家?”宝钗道:“芝儿定了掌珠姑娘,苓儿定了仙保姑娘。”宝玉听了十分欢喜,说:“我要作公公了。”又问:“谁的主意?”宝钗说:“老爷叫太太托妈妈作媒;那门亲事是琏二嫂托咱们亲家母的。”把个宝玉乐了个事不有余。袭人说:“我们先给爷、奶奶道喜。”于是三人一同请安道喜。宝玉道:“怪不得前日在园子里,老爷瞧见妞儿很夸,就把自己常带的那块麒麟佩摘下来给他带上。
真也巧,他母亲有金麒麟,他就把玉麒麟。”麝月说:“还提金麒麟呢,那一年为那个闹了个翻江搅海。”宝玉就问:“怎么了?”宝钗瞅了他一眼,袭人会意,接着说:“为云姑娘丢了麒麟,大观园没处不找,倒怎么不是翻江搅海呢?”几句也就混过去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饭后,尤氏来请看玉兰。王夫人说:“说过去就是了,你又多礼,亲身来请。”尤氏又问二位亲家太太,便又到园子里请了一回,仍到上房吃了点心。王夫人说:“你家去张罗去罢,今日不留你吃饭。”尤氏答应了,又问玉钏:“太太明日吃斋不吃斋?”玉钏说:“明日不吃斋,后日才是吃素的日子呢。”于是尤氏自回东府去了。次日,荣国府上下有几十辆车往宁国府来,进了府门往东,又进一座门,走了半箭多路,向东一座穿堂门。下了车,早有许多仆妇迎接。进了穿堂门,向南垂花门进去,是五间大过厅、东西厢房。穿过过厅,进了三层门,就是尤氏住的七间大上房、东西厢房、抄手游廊。只见尤氏婆媳、偕鸾、佩凤跟在后边迎接。进房来,真是珠围翠绕,不必细说。递了茶,不多时摆上菜来。自然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吃完饭喝了茶,尤氏就请过去看玉兰。王夫人说:“到花园好远的呢。”尤氏说:“不打外头走,后院西厢房穿过去就是。”于是大家都身往花园去。原来后院西厢房就是花园的东厢房,曲曲折折尽是回廊,中间一个方塘,水中一座亭子。便从这回廊上通着个三折的竹桥,北岸上五间花厅,阶下大大小小开着有十来棵玉兰,那一种清香拂人襟袖。都从回廊上走到庭前,三位太太进房坐下,众姊妹站住看花。探春抬头一看,门上是一块白地绿字匾额,写着“玉兰轩”,两边一副对联:
绕座香光焚甲煎,入帘花气绽辛夷。
香菱走来,笑道:“多有用‘丁香’对‘卯酒’,你看以‘辛’对‘甲’却也恰当。”宝琴说:“亲家太太,又批论什么呢?”只听王夫人说:“都进来看牡丹罢!”说着都进来,从后窗玻璃一看,是一面假山。随着那山的高高低低,栽满了牡丹。
山豁处,望去似乎是座小楼,红红白白的开着几树花。探春道:
“大嫂子这可真是玉堂富贵了。”坐了一坐,都到各处去逛。王夫人问尤氏:“我记得那年跟了老太太来看菊花,不是这样。”尤氏说:“那是旧园子有几处坍塌了,这就是祠堂后身一块空地使土来着,不想挖出泉来,很旺的水,所以就造了个亭子。”王夫人说:“这就是了,我说不像那时候的样儿。”
尤氏笑向三位太太说道:“叫了双桂堂的两个唱曲儿的女孩子伺候,可以叫他们来唱罢。”薛、李二位说:“大家谈谈就好,何必又费事。”尤氏笑道:“他们众位都逛去了,三位老太太那能那么走?坐着怪闷的。”说着,就叫女人们带了两个女曲儿过来,都请了安。看他们一样酒花袄裤,厚底鞋,梳着抓髻。王夫人问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桂芳,一个叫桂香,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又进来个中年的,也都请了安。看他们是油黑大亮的一张胖脸,梳着元宝纂,穿件二蓝绉绸夹袄,青绸裙子,裙下双弯自然不小,不必细看。王夫人问:“你姓什么?”那人陪笑回道:“奴才姓朱。”李太太问:“多少岁了?”
回道:“四十二岁。”薛太太又问:“这孩子们是女儿?是徒弟?”回道:“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侄女。”回完话,就把扇子递与孩子们,捧上去请点曲儿。此时胡氏用三个珐琅小碟盛了滴珠儿,摆在三位太太面前,预备打彩。早有人在地下铺了栽绒花毡。老太太点了个“从别后”,薛太太点了个“瘦腰肢”
,王夫人点了个二人合唱的“春色儿娇”。唱完,要了回霸王鞭,都说实在好。平儿见有女档子,早就叫人回去取了三份赏来,每人一对翠花、一对荷包、一条绣帕、一把宫扇,共赏二十四两银。玉钏拿到王夫人前看过,说:“这是三位老太太赏的。”老朱就领着孩子过来叩谢,说:“老太太们喜欢,打发人传唤一声,奴才就来。这府里常来伺候,老爷、太太待我的恩典很重。我们太太见我来了拉着不叫走,叫我唱。老太太想,奴才这个身段扭起来好看不好看?”说的都笑起来。尤氏说:
“老太太不知道,他有个外号儿叫媚猪。”老朱笑道:“太太又泄我的底!”不一时,午酒摆齐。请了众位过来用点心,那媚猪又领过孩子请安、点曲儿。探春说:“你们歇歇罢,我们还要行酒令儿呢。”那媚猪答应着,领了孩子们退去。玉钏向李纨说:“珍大奶奶告诉太太他叫媚猪,想是因他胖。我看他女儿倒像芳官。”李纨点点头,叹了口气。湘云问道:“你如此感叹,要作江州司马呀!”李纨说:“那倒不是,我想人的眼力不同。”宝钗笑道:“别管那些,倒底是个古人。”香菱问道:“谁是媚猪?”湘云说:“不用问,回去看《十国春秋》就知道了。”于是大家说笑,不觉已打了五下钟。三位太太起身,都到水亭上看那水中的朱鱼,看了一回,就到尤氏上房用晚饭。直到点灯后才回荣府,不必细说。
次日,自然尤氏过去请道乏。这日贾珍请薛家弟兄、柳湘莲、冯紫英、贾琏、宝玉、贾环、贾兰,仍是双桂堂伺候,午后才到齐,今日的热闹比昨日不同。喝着酒,听着曲儿,豁拳行令,都拿媚猪凑趣儿。只听柳二爷点了个“无梯楼儿”,窗外的随手弹起琵琶,桂方唱道:
无梯楼儿难上下,天上的星斗难够难拿。画儿上的马空有鞍革占,也难骑跨。竹篮儿打水,镜面上掐花,梦中的人儿,千留万留也留不下。
别人听了都不理会,惟有宝玉看见桂芳仿佛芳官,已是颠倒,寻思。又听了这句“梦中的人儿,千留万留也留不下”,触动那年祭花神的事来,眼望着窗户发怔。贾珍说:“二先生怎么不喝酒哇?”猛听这一问,随机应变答道:“人说玉兰没有朝下开的,梅花没有朝上开的,我竟想不出这个理来。”众人也就信了。媚猪说:“我知道二老爷不爱听他们唱,爱听我唱。”说的哄堂大笑。薛蟠笑道:“你当都像你们珍大老爷呢!”贾珍说:“这可该罚。”
正然说笑,见贾蓉满脸带笑进来,都见过,就向贾琏说:
“叔叔大喜!”贾琏问:“什么喜事?”贾容说:“叔叔选了税差了!”贾珍问:“是那里?听见谁说?”贾蓉说:“就是二叔同衙门姚凤山进里头递事,他对我说的。两个税差,东边一个,北边一个。校比起来,北边这个,除了官项一年总有七八万剩头。那一个差些,也有五六万。”贾琏笑道:“你不用信他,姚凤山倒成了摇晃山了。”
只见媚猪走到贾蓉跟前说:“二老爷放了税差,求大爷把我荐过去。”贾蓉笑道:“我可不敢管闲事了。”宝玉说:“此刻可以管得。”众人听了无不大笑,连贾琏都几乎喷饭,说:“宝兄弟从不多说话,说出来一句是一句。”大家再笑起来。宁国府这一日亲友、弟兄、叔侄、父子相聚。何曾论古谈今,不过是诙谐戏谑,毫无进益。直到三更以后方散,各自回家。
且说贾琏回到房中,此刻平儿尚未卸妆,剪烛相待。贾琏坐下,喝了茶,先把今日席上事说了一遍,然后就将贾蓉的话告诉平儿。见他沉吟一会,说道:“这事未必准。”贾琏说:“这是姚凤山告诉蓉哥的,只怕不假。”平儿问:“如果是真,请问老爷、太太还是请着同去,还是不去?”贾琏说:“老爷现在病着,未必肯去。你想怎么样?”平儿说:“据我说,老爷、太太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二姑奶奶是没了,除二爷还有谁?
就是这边老爷、太太,也是奔七十了。听赵嬷嬷说,自从老姨太太去世,二太太就领过去抚养,费了多少心,比珠在爷还疼。
后来娶了奶奶,就把家务事交给二位,这是我看见的。并不像侄儿,比儿子还靠的住。再者,发财也是命定,为了几个钱抛了父母,倘或有个山高水远的事,那时候你后悔不后悔?”贾莲听了平儿这一夕话,不但酒醒,竟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滴下泪来说:“早要像你这样的话,断不能闹出那些事来。我明日写一张告亲老的呈子带着。如果真,就递上去辞差。你想好不好?”平儿笑道:“要是如此,那才是理,往后来好教儿子。不然,看他大了作了官,把你掷了。”贾琏说:“你看我能行不能行?”说话之间,夜已深了,卸妆安寝。到了次日,贾琏果然叫詹先生写了张亲老辞差的呈词,带到衙门去。见了堂官,果有其事,就把呈词递上去。自堂官起,无人不赞这琏司官是个孝子。那知却是那位相夫内助韦氏夫人的激动、赞成。按下不表。
光阴迅速,不觉又到相国的寿诞。自然贺客盈门,摆酒唱戏,不须重叙。老年人不禁劳碌,有些不精爽,递了请假折子,赏了二十天假。限满尚未痊愈,只好扶病出去当差。这日下朝昼寝,只见老太太扶着鸳鸯进来。贾相迎着请安,问老太太从那里来?太君说:“我如今虽未成仙成佛,却也无拘无束。因你病,我来看你。想我一生,只有你兄妹三人。敏姑娘中年去世,你哥哥也不久了。想你年近七旬,官居极品,子孙也都冠带荣身,那福禄寿三字也算全了。虽然成隆重,这些年调和鼎鼐,国泰民安,也就是报了君恩。趁此时光,急流勇退。难道不记得《道德经》:‘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说完,站起身就走。贾相国牵住老太太的衣襟,再不放手,便从梦中哭醒。
周姨娘问:“老爷怎么了?”贾相说:“你把太太请来。”原来王夫人就在外间坐着,连忙进来,就问:“怎么了?”贾相便将梦中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也伤起心来,只好勉强解劝:“想是那天听了《邯郸梦》,心里惦着。”贾相说:“明日只好再告假。”又赏了一个月,便奏请开缺,天恩不准。三上辞表,方许予告,赏食全棒,并赏人参一斤,燕窝四匣,肉桂二斤,貂皮四十张。相国递折谢恩。自此却可以静养。那知那些朝臣、皇亲、国戚都来看视,仍是应接不暇。
这日,正与王夫人闲坐,贾琏进来请了安,回道:“我父亲这两日甚想叔叔,要请到园子去谈谈。”贾相说:“我也要去呢,还要和你商量,莫若把大老爷接进城来,弟兄们倒可以朝夕相处。再者,倘有不讳,也好办事。”贾琏道:“侄儿想着也是进城好,看那光景不大好,莫若早些接来。”王夫人说:“既是这么着,你派人把那行轿收拾出来,不然那车如何坐得。”贾琏答应自去派人。又不知贾大老爷几时进城,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