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见了,知道她又想起过去的事了,全也没有的,只好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干什么,那都是宝二爷和姑娘小时候一会儿好、一会儿恼,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现在这样互相客客气气的,哪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白遭塌了呢。”紫鹃说着话,本来是想逗黛玉开心,不料勾起了的回忆,眼泪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紫鹃赶忙又劝:“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件衣服吧。黛玉这才把手帕放下。紫鹃连忙拾起来,把香袋等东西包起来拿走了。
黛玉披上一件皮衣,闷闷地走到外间屋来坐下。她看到宝钗的诗和信还没收好,又拿出来看了两遍,叹口气说:“虽然生活经历不同,忧愁伤心却是一样的啊。我也要写四首诗,套上曲子,明天写出来送给她,来当做回复吧。”她马上叫雪雁拿来笔砚,写了四首诗,又翻出琴谱,借了《猗兰》《思贤》两首曲子,和自己的诗配在一起,写出来,准备送给宝钗。她又叫雪雁拿出自己带来的短琴,调上弦,又熟悉了一下指法。黛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在南边学过一段时间,虽然有些手生,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她弹了一会儿,夜已经深了,就叫紫鹃收拾睡觉。古人高兴或悲伤了,就弹琴唱歌;现在人呢,就去酒店,去练歌房大吼一夜:都和音乐又些关系,看来人离不开音乐啊。
再说宝玉,这天起床后,梳洗了,就带着焙茗去书房,只见墨雨笑嘻嘻地迎头跑过来,说:“二爷今天可悠闲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忙问:“是真的吗?”墨雨比划着说:“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一看,只见贾环和贾兰带着小跟班走过来,两个人还笑嘻嘻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见了宝玉,他们连个都垂手站住。宝玉着急地问:“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说:“今天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假,明天再去呢。”宝玉就回去到贾母和贾政那里禀告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这老师也太不负责了,自己有事可以布置上自习嘛,怎么能放了羊呢?
袭人见了就问:“怎么又回来了?”宝玉说了放假的事儿,只坐了一会儿,就又往外走。袭人忙上叫他:“要去哪里啊,这样着急?就算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着头说:“你的话也对。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假,还不散散心去,你也该可怜可怜我了。”太可怜了,就像个刚从放出来的小学生。另外,男人,或者叫男孩,大都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据说那样会憋出病来。袭人只好笑着说:“你自己随便吧。”正说着,小丫环端了饭来。宝玉也没办法了,只好先吃饭。他三口两口忙忙地吃完,漱了漱口,一溜烟就跑着去黛玉哪里了。这更像一个小学生了。
他走到潇湘馆门口,看见雪雁在院子里晾手绢呢。宝玉就问:“姑娘吃饭了吗?”雪雁回答说:“早晨起来喝了半碗粥,懒得吃饭。这时候正打盹儿呢。二爷先到别处走走,等会儿再来吧。”宝玉只好往回走。
好容易出来了,可不能这么随便回去啊。他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见惜春了,就溜溜达达地走到了蓼风轩。刚到窗下,就听到处静悄悄的。宝玉以为她睡午觉了,就想回去,却听到屋里响了一声。宝玉站住再听,半天又“拍”的一声响。宝玉还未听出是什么声音,就听到一个人说:“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管了吗?”宝玉才知道是在下围棋,但一时还听不出这个人是谁。又听到惜春说:“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肯定能连得上。”那一个人又说:“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吃惊地说:“哎哟,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是真没防备。”宝玉听出那一个声音很熟,担不是她们姐妹。“反扑”是围棋术语,是指甲方在吃乙方棋子以后,乙方又反过来将甲方吃掉。
宝玉估计惜春屋里也没外人,就轻轻地掀帘子进去,一看,那人是栊翠庵的妙玉。宝玉见是妙玉,不敢说话,怕惊动她们。妙玉和惜春正在聚精会神地思考,也没注意他。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吗?”惜春说:“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说:“先别说大话,试试看。”惜春也不客气,说:“我就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笑了笑,把边上的子一接,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然后笑着说:“这叫做‘倒脱靴势’。”
畸角儿,是指全盘围棋的某一角。倒脱靴势,意思是甲方已将乙方棋子围死,乙方设法不仅将被围棋子接引出来而成活棋,同时反而围住甲方。
惜春还没说话呢,宝玉在旁边到激动得控制不住了,哈哈笑起来,把惜春她们来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埋怨说:“你进来也不说话,这么爱捣乱吓唬人。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宝玉说:“我刚才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他又给妙玉行了个礼,笑着问:“妙公轻易不出庙宇,今天为什么到凡间来了?”妙玉听了,脸忽然红了,也不答话,低着头还是看那棋。宝玉觉得有些莽撞了,连忙陪着笑说:“出家人和我们在家的俗人不一样,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就灵,灵就慧。”宝玉还没说完,只见妙玉微微地一抬眼,看了宝玉一眼,又低下头去,脸更红了。宝玉见她不理自己,只好不好意思地在旁边坐下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天才说:“以后再下吧。”说着,她就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重新坐下,痴痴呆呆地问宝玉:“你从哪里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边的话,忽然又想:“妙玉这话是不是暗藏什么玄机、禅意啊。”他于是也红了脸,什么也没回答出来。妙玉说这句话又没有深意?是不是在问宝玉是否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好像也不是。这个问题倒是朴素而且深刻。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提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被称为三大哲学追问。
妙玉微微一笑,又和惜春去说话。惜春也笑着说:“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听别人人家常回答说‘从来的地方来’吗。这也值得红脸,像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己来,心里一动,脸上又一热,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站起来说:“我来了很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了解妙玉的为人,也不多留,送出门口。妙玉笑着说:“很长时间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找不到了。”宝玉可不会放过这个送女孩子的机会啊,马上说:“让我来给你带带路吧?”妙玉说:“怎么好麻烦你呢,二爷请前面走吧。”她这句话,前面是客套话,后边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