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看了,笑了笑,走进屋里,笑着问:“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客气:“请坐。我在这里写经书,只剩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她又叫雪雁倒茶。宝玉说:“你别忙了,只管写吧。”他看见中间挂着一幅立轴画,上面画着嫦娥,带着一个丫环;还有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丫环,好像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袋的,两个人身边略有些云朵,没有别的点缀,全模仿李龙眠白描的手法,上面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的。李龙眠是宋代画家。八分书,是一种字体,就是八分隶书,也就是汉隶。宝玉问:“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说:“可不是嘛。昨天她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她们挂上的。”宝玉问:“这个名字是什么出处?”黛玉笑着说:“这么熟悉的东西还需要问别人吗。”宝玉笑着说:“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吧。”黛玉说:“难道没听说过‘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带那头说:“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这时候拿出来正合适。”说着,他又东瞧瞧,西看看。前面这首诗是李商隐写的,大致意思:主管霜雪的神青女和嫦娥都不怕严寒,互相比美。
雪雁端来茶水,宝玉喝着。等了一会儿,黛玉才写完经书,站起来说:“怠慢你了。”大白话红楼梦,首发新浪读书,白话红楼梦下载。宝玉笑着说:“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他看看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便的云髻,插着一枝赤金簪子,没有别的装饰了;腰下系着粉红色绣花绵裙。宝玉就觉得她就像一朵带着露珠的莲花。黄金簪子是不是有些俗气?白金的最好?过去黄金应该是很好的,再说戴在黛玉身上,什么都好看的。
宝玉又问:“妹妹这两天弹琴了吗?”黛玉说:“两天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哪里还会去弹琴。”宝玉说:“不弹就算了。我想琴虽然是高雅的东西,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弹出荣华富贵、健康长寿的,只有弹出忧愁伤心来的。再说,弹琴还必须记谱,太费心思。依我说,妹妹身体柔弱,还是不要操着心了。”黛玉抿着嘴儿直笑笑。宝玉似乎太俗了,和原来比,好像变了一个人了。不过,他也可能是为了安慰、劝解黛玉,才这样胡说一通的,不然黛玉怎么笑了。黛玉愿意弹琴,宝玉就说弹琴的好处;黛玉不弹琴了,宝玉就说弹琴的消极影响。这样做很好,恋人或夫妻相处,如果都像宝玉这样做,关系就和谐了。特别是男士,要多想宝玉学习啊。有的男士就为自己定下了两条规矩:第一,女朋友说的都是对的;第二,如果觉得不对,请参考第一条。不错,真不错,得到宝玉的真传了。
宝玉又指着墙上说:“这张琴怎么这么短?”黛玉笑着说:“这张琴不是短,因为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特地制作的。虽然这比不了古代蔡邕的焦尾琴,但是制作的也非常精致,音韵也很清越。”宝玉又问:“妹妹这几天写诗了吗?”黛玉说:“自从诗社不活动了,我几乎不写了。”宝玉笑着说:“你别瞒我了,我听见你吟诵什么‘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你的声音在琴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响亮。你还说没有写?”黛玉忙问:“你怎么听见了?”宝玉说:“我那一天从蓼风轩过来听见的,因为怕打扰了你,所以听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边是平韵,后边怎么编成仄韵了,是什么意思?”黛玉说:“这是完全根据急得心情写的,想到哪里就哪那里,没有一个规定的。”宝玉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样。可惜我不懂音乐,白听了一回啊。”其实,会写词的都应该懂点儿音乐的。他是谦虚,还是在装傻?黛玉低声说:“古来知音的人能有几个呢?”知音的人,就是知心的人啊。宝玉听了。又觉得说话冒失了,又怕伤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没什么讲的了。黛玉的话也是冲口而出,她回想了一下,觉得太冷淡了,也没什么话说了。宝玉就站起来说:“妹妹坐着吧。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看看去呢。”黛玉说:“你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吧。”宝玉答应着出来了。
黛玉送到屋门口,回来闷闷地坐着想:“宝玉最近说话吞吞吐吐,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来说:“姑娘,不写经书了吧?我把笔砚都收起来吗?”黛玉说:“不写了,收起去吧。”说着,她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还是胡思乱想。紫鹃又进来问:“姑娘喝杯茶吧?”黛玉说:“不喝了。我想躺一躺,你们走吧。”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过去问:“你也有了什么心事了吗?”雪雁只顾发呆,被她吓了一跳,说:“你别嚷嚷,今天我听到一个消息,我告诉你听,奇怪不奇怪。你可别到处乱说。”告诉了别人,就别管别人说不说了,因为根本就管不了。秘密就像财富,不向别人炫耀,那可真是太让人难受了。说着,她往屋里努努嘴儿,接着站起来往外走,点着头儿叫紫鹃出来。
到了门外的台阶下边,她小声地说:“姐姐你听说了吗宝玉定亲了!”怪不得她发愁呢,宝玉定亲,也就是给她们找女主人啊。紫鹃听了,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从哪里听说的,不是真的吧。”雪雁着急地说:“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了,只有咱们没听说。”紫鹃又问:“你是哪里听来的?”雪雁说:“我听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庭富足,人才也好。”
知府,相当于现在的市长了。紫鹃正听呢,忽然又听到黛玉咳嗽了一声,好像要起来的样子。紫鹃担心她出来听见,就拉着雪雁摇摇手儿,往里边看看,不见什么动静,才又小声地说问:“她到底怎么说来?”雪雁说:“前天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她说宝二爷只会玩儿,一点儿也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的。我问她定了没有,她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的媒。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说:“这句话真是奇怪!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说:“侍书说是老太太的意思,不让大家说的。侍书还嘱咐我千万不能走漏风声,说出来只能怪我多嘴。”她又往屋里一指,说:“所以在她面前也不能提起。今天是你问起,我不好瞒你的。”
正说到这里,鹦鹉学人说话:“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紫鹃和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却没看见人,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里。只见黛玉喘吁吁地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没话找话,上前问喝不喝水。黛玉问她们:“你们两个去哪里了?叫不到一个人。”说着,她走到炕边,把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放下。紫鹃和雪雁答应出去。她们怀疑刚才的话被黛玉听到了,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黛玉本来就是一肚子的心事,又偷听了紫鹃和雪雁的话,虽然不很明白,但也听到了七八分,立刻感觉身体就好像掉在了大海里。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正好应验了前天梦到的事情,千愁万恨,一下子涌上心头。她觉得,还不如早死了,免得再去看这些事情,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就打算以后干脆糟蹋身体,一年半载的,死了就一切干净了。有了这个想法,她被子也不盖,衣服也不加,合着眼睛装睡。紫鹃和雪雁来看过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她。她晚饭都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她好像已经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紫鹃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等她出去了,仍然蹬了下去。紫鹃还追着问雪雁:“今天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雪雁说:“怎么会不真。”紫鹃又问:“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说:“是从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说:“刚才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就知道了。咱们以后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看,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只好又轻轻地给她盖上。
第二天,黛玉早晨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地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经起来了,吃惊地问:“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懒懒地说:“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她梳洗。黛玉对着镜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早已经湿透了手帕。这真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句话的意思:瘦弱的面容照在春水一样的镜子里,影子啊,只有你心疼我,我心疼你了。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说,担心又把什么事情给勾出来。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随便梳洗了,眼泪却一直留着。又坐了一会儿,她叫紫鹃:“你把藏香点上。”紫鹃说:“姑娘,你睡也没睡多长时间,怎么又点香?是不是又要写经书?”黛玉点点头儿。紫鹃说:“姑娘今天醒得太早,现在又要写经书,只怕太劳累了。”黛玉说:“不怕,早写完了早好。再说我也并不是为经书,是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当遗书来写的?紫鹃听了这话,也伤心地流下了眼了。
黛玉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折磨死,所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宝玉放了学,也常抽空来问候她。黛玉虽然有万千言语,但是觉得年纪都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便了,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宝玉想安慰安慰,又担心黛玉生起。这样,两个人见了面,反而都客气起来。夫妻也好,恋人也好,一旦互相客气起来,那情况可就不妙了。贾母、王夫人她们很疼爱黛玉,但只会请医生来看身体的病,哪里会注意她的心病啊。紫鹃她们虽然清楚她得病的原因,但因为和自己泄露秘密有关,所以也不敢向上汇报。
就这样,半个月以后,黛玉连粥都不喝了。她每天听到的话,好像都是在说宝玉娶亲,看见怡红院中的人,好像都是在忙宝玉娶亲的事情。薛姨妈来看望她,她没见到宝钗,就更加怀疑,干脆就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想着赶快死掉。睡着觉,她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医生们好像叫这种现象是“幻听幻视”,这可是精神病了。
身体有病,心里有病,精神有病,黛玉还活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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