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昌把纸条丢在桌上,熟悉地从桌屉里摸出一包花生米来。
“来吧,歇一会,等着他。”郑克昌笑嘻嘻地抓起一把花生米,丢在口里嚼着:“喂,吉伯兄,你也吃了场虚惊,来,咱们喝口酒吧——可惜只有二两。”
魏吉伯抽出洒满香水的手巾,擦拭着额角的冷汗,又脱下身上的雨衣。”我怕处长安排的这场好戏,还没有开锣就坍台了咧!”
魏吉伯端起酒碗,又马上放下。”还是大意不得。”他转身对手下的特务命令道:“你们马上出去,离书店远一点,严密监视。等候我的信号行动。”回过头,对郑克昌说:“我们就留在这里,再搞点酒来喝他妈的几口。”
“把楼下的电灯关了,“郑克昌对着正在下楼的特务叮嘱:
“把店门照样掩好!”
“这花生米好香,是磁器口炒的?”魏吉伯自得地傲然笑着:“他回来时,我们再做场戏,你举起双手,站在门边,浑身发抖。我……”他喝了两口酒,望着望着,目光忽然停滞了。他看见床底下有点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魏吉伯翻开床毯,用脚一踢,床底下飞出了一些纸灰。
“他烧的什么?”
“是呀,哪里来的纸灰?”
“他一定把秘密文件烧了!”魏吉伯张皇失措地说。
郑克昌象从梦中惊醒,立刻冲向陈松林留下的箱子,用力扭开了锁,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全没有了,只有一个洗脸盘,装着大半盆烧过的纸灰。
“糟糕!”郑克昌绝望地喊了一声。
“他妈的,我们上当罗!”魏吉伯连连顿脚,一下跌坐在床上,叫道:“缓兵之计!陈松林早就跑了!”
甫志高的心情,分外沉重,他蹙着眉头,茫然地在泥泞的马路上踽踽独行。断续的春雨已经停了。路边只有屋檐水还在滴落。甫志高满怀心事地移动着脚步,用雨伞罩住自己的头,恰像要遮掩难言的痛苦。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跟踪的人影;可是,一路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在他背后盯梢。
骤然听到老许的判断时,的确使他心里大吃一惊,如果像老许说的那样,黎纪纲、郑克昌都是特务的话,那就危险极了,书店、小陈、甚至自己都完全暴露了,必须尽可能迅速地采取措施,撤退、转移,摆脱敌人的注意!然而,书店开业到现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和黎纪纲、郑克昌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要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迄今并未出事?他们会是特务吗?甫志高满怀委屈地多方为自己的看法作辩解,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由。
他记得,郑克昌是那样一个瘦弱单纯的青年,普普通通的,多少有点伤感情调的失业知识分子,他见过不止一次。凭自己多年的经验,难道连这样一个小伙子还看不准?
甫志高深深地嘘了口气,在路灯照亮的街头踌躇了。他觉得,自己对经常接触的人,哪会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许云峰匆匆忙忙地到书店去了一次,连人都未见着,就凭抄袭几首诗这样的小事来一个小题大作,完全是从原则、概念出发,毫无根据地作了错误的判断。是的,这正是那种长期作地下工作的人最容易产生的神经过敏。刚才他在老许面前就这样揣测过,但没有说出;这种念头,此刻更强烈了,他相信自己对老许的观察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缓步走近山城有名的“国泰”电影院时,刚好晚场电影散场,观众从耀眼的彩灯下,从呈现着裸体女人的巨幅广告下涌出电影院,寂静的街头一时闹热起来。拥挤在人流中,甫志高孤独的沉思被打断了。他看见有许多人拥进一家歌声嘹亮的,深夜营业的咖啡厅,不觉也走了进去。
他要了一杯咖啡,希望兴奋一下他那过于苦思的头脑。
坐在温暖的咖啡店里,从玻璃窗上望出去,甫志高渐渐发现,街头上还有许多耀眼的霓虹灯,红绿相间,展现出一种宁和平静的夜景。他的心情镇定了一些,渐渐地又对老许的判断发生了更大的怀疑:如果真象许云峰说的那样活灵活现,那么,敌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老实说
如果真是敌人,恐怕早就出事了咧!
这咖啡店很大,内厅里传来阵阵音乐,丝绒帷幕后面便是附设的舞厅。甫志高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多是双双对对的男女,围坐在一张张玻砖桌上笑着、吃着,谁也没有注意坐在角落里的他。甫志高放下杯子,觉得今晚咖啡的味道太淡,便叫了白兰地,外带一个冷盘,自斟自酌起来。同时,他想借此机会,好好思索一下。
和老许相处,时间虽然不很长,但他的感受却是不愉快的。老许是个十分严格的人,有着普通工人那种凡事过于认真的脾气,甚至有些固执己见,经常是批评这,指责那,好像对自己有成见似的;可是他喜欢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从派来和自己联系过工作的交通员成岗、余新江来看,尽是些只晓得眼前的工作,而缺少抱负和远见的年轻人,也许,许云峰认为这些人比颇有工作经验的自己容易控制、指挥吧?甫志高有这样的看法,已不是一两天了,但他隐忍着,从未向谁谈过。他相信,不仅是许云峰,还有已经离开的江雪琴,对自己的印象都未必很好。自己对他们,在感情上也有距离。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觉得,在这种领导下,不能盲目服从,在为党工作的时候,不能不为自己的抱负想一想,作点安排。这次把联络站办成书店,他是早有计算的:把书店办好,出版刊物,逐渐形成一种团结群众的阵地,到解放后,当然比仅仅搞经济工作所能得到的好处更多,也比单纯搞联络站工作的收获更大。
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革命斗争中露出头角,而不被时代的浪潮淹没,就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尽可能地发展自己,这决非过分的事。在办书店以前,他想抓点学运工作。后来又想下乡去。听说川北方面搞得不错,那是他的家乡,如果回去搞点武装,在全国胜利的形势下,一年两年苦过了,到胜利那天,安知自己混不到个游击队司令员?这些抓紧时间“积极工作”的想法,从他知道革命已经发展到走向胜利的转折点以来,愈来愈强烈,也愈来愈鼓舞着他从谨小慎微一变而为大胆活动。可是现在,好好一座书店,被许云峰突然抛弃,眼看就要出版的刊物也完了。甫志高不禁怀想起黎纪纲,他是个多么理想的主编啊!他曾想过:
到刊物出版时,郑克昌发展成地下社员了,那时,自己掌握着这样一个得心应手的组织,工作起来该多么顺利。然而这一切,在今晚上,被许云峰粗暴地破坏无余了。老许这样作,是为了甚么呢?真是有敌人吗?恐怕未必!甫志高渐渐明显地感到,许云峰对自己进行的活动,确有成见,一切未经他布置的工作,取得了成就,他能不心怀妒忌吗?妒忌,本来就是一种恶劣的人之常情。真的,这很可能是一种打击,说特务接近了联络站,只是一种莫须有的借口。许云峰的真实目的,正是要打击、破坏自己即将取得的工作成绩。甫志高很有自信地认为完全看透了许云峰的居心,他不能不感到愤慨了。一口喝完了杯里的残酒,脸上有些发热,又叫了一杯酒来。他要考虑一下,是否需要向上级申诉自己的意见。
再喝了两口,他又有点不安,甚至分外悒郁了。他觉得还是不要上诉的好,因为近几个月来,许云峰领导工运,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这时候,对他提出意见,上级会相信么?会支持自己么?甫志高毫无把握。他确信,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的。
在党的面前,他从来是采取顺从的态度。有时免不了也抗辩几句,但从未让党真实地了解自己思想深处的活动。因此,贸然上诉,在这胜利前夕,使党留下某种不良印象,是否对自己有利呢?
又喝了一大口酒,心里暗想道:还是对许云峰让步吧!可是让步的后果呢?他很难逆料。也许是批评,甚至是处分,这使他很不愉快。最担心、最害怕的是把他调离银行。多少年来,好容易得到了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如果离开银行,用来掩护身分的生活和享受全都完了,至少短期内是难以恢复了。
一想到这里,甫志高不能不怀念妻子了,也许,她此刻正斜靠在床边,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推开了面前的酒杯,心情分外烦乱。忽然记起,老许要他打电话给刘思扬。咖啡店里的公用电话摆在柜台上,正好空着。只要走过去,拨通电话,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刘思扬从豪华的公馆里叫出来。刘思扬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班次低些,因为是世家,所以甫志高乐于和他结识……他默默地望着公用电话,心里盘算着,如果打通电话,刘思扬一来,今晚上就别想回家了,别想见到自己的妻子了。尤其是,如果明天,许云峰突然作出决定,把他调离重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那就连和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不向她打个招呼,不把她今后的生活作好安排就离开她,他不能这样狠心!
出了咖啡店,夜风一吹,甫志高的头脑清醒了些。不远处亮着一盏红纸的小灯笼,那是有名的地方风味“老四川”牛肉摊。那种麻辣牛肉,她最爱吃。在这临别的晚上,应该给她带点回去。甫志高买了一大包牛肉,转身向回家方向走去。
这时,他把许云峰反复讲过的话,全都抛到脑后。明天老许要是问起,就说没有回家,老刘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打通,也就过去了。
经过几条街,前面已是幽静的银行宿舍。他赶忙放慢脚步,四边望望,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松了口气,快步走向熟悉的家门。他望见,楼上的灯光还亮着——一切都是好好的嘛,她也没有睡觉,正在等候他的归来。
甫志高把大包牛肉夹在腋下,放下雨伞,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按叫门的电铃。就在这时候,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在身后。
甫志高猛醒过来,但是,一只冰冷的枪管,立刻抵住了他的背脊:
“不准动!”
甫志高背心冰凉,害怕得连心跳也停顿了。他还想喊叫,还想使噩耗让未眠的妻子知道,可是一块蒙帕,突然捂住他刚刚张开的嘴巴,冰冷的手铐,“锵”的一声铐住了他的双手。
雨伞和一大包牛肉,跌落到阶沿下面的泥泞里去了。接着,又一个可怕的声浪冲进了他的耳膜:
“把他的老婆也带走!”
甫志高颤抖着,被特务拖曳着,茫然不知所措地从嘴角吐出了几个绝望的字:“她……不……是……”
“什么?”
拿蒙帕的人松了松手,甫志高不敢再叫了,只乞求地低声申辩道:“她……不是……共产党……”
可是,散发着霉臭味的蒙帕突然捂得更紧。几条暗影一闪,径直向闪着亮光的门口奔去,按响了叫门的电铃。
甫志高眼前一黑,像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似的,感到一阵天昏地转……远处,沉重的钟声,在风雨暗夜中,迟缓地敲响了十二下,正是最黑暗的山城的午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