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峰扑上前去,从血泊中,把血肉模糊的成岗,紧紧抱在怀里。他轻轻扶起成岗低垂的头,凝视着那失去知觉的面孔,拨开那绺盖住眼睛的头发,擦掉苍白面颊上的鲜血。一阵心如刀割的绞痛,顿时使许云峰热泪盈眶……”太残酷了吧?看着自己人身受毒刑,你能无动于衷?”许云峰再次擦去成岗脸上涌流的鲜血,愤然抬起头来,怒火燃烧,瞪着这群卑劣的野兽。可是,瞧着徐鹏飞那挑战的神气,他立刻又冷静下来。在敌人的毒穴里,他怎能用廉价的感情冲动,来代替斗争,而这种失去冷静的冲动,正是敌人期待着的。于是他把愤怒的目光,逼视着徐鹏飞,却一言不发。徐鹏飞忍受不了这难熬的缄默,他要极力保持住那种沉重而恐怖的,令对方心痛难忍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及早救救你的同志的生命!你的心太冷酷,真的,太冷酷了,你为着一己的名誉,不惜断送无数下级的生命,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坚强,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一时的任性。‘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想不到,这种封建思想竟会出现在一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许先生身上!“听到这里,许云峰脸上的激怒之情,渐渐转为轻蔑的冷笑。徐鹏飞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烟一丢:
“你笑什么?你,你怎么不讲话?”我笑你们……“许云峰紧紧抱住昏厥中的成岗,说道:
“本来,我们共产主义者和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语言。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人民革命的胜利,是要千百万人的牺牲去换取的!为了胜利而承担这种牺牲,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大的骄傲和愉快!”啊?”徐鹏飞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们的阶级本能,注定了你们的低能,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共产主义者的伟大情操!“徐鹏飞突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付了。
许云峰一点也不犹豫,傲然地宣布道:”告诉你们,你们从坚贞不屈的成岗身上,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除了看见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是我们党的光荣,值得我为之骄傲。”抱在怀里的成岗,似乎动了一下,许云峰立刻低下头来,摇了摇正在苏醒的战友。
“成岗……成岗!“徐鹏飞像在绝望中猛然得计似的,又扔掉刚点燃的另一支烟,大声威胁着:
“告诉你,我手上不只一个成岗,你们的组织全部破坏了!”组织全部破坏了?”迷糊中的成岗猛然一惊,脑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挣扎,想把无力的手捏成拳头,他想……不,扫帚是挂出去了的……敌人抓不到李敬原,肯定抓不到李敬原!……成岗急于厉声答复敌人,但是声音却那样微弱,变成了喃喃的呓语:
“党……的组织……你们……破坏不了……“徐鹏飞冲着逐渐苏醒的成岗,猛然问道:
“说!谁是你的领导?”党中央!“成岗突然震耳地喊:”毛主席!“许云峰把成岗抱得更紧,眼睛流露出炽热的光。
“党中央!毛主席!回答得好。”徐鹏飞打断许云峰的插话,咆哮起来:
“说!说你的直接领导!”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永远抓不着!“成岗的一只拳头,微微挥动着。
“成岗,成岗,你醒醒。”许云峰呼唤着。
是谁的声音,这样近,这样亲切。是谁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成岗吃力地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又闭上了。
“成岗!“谁的声音,这么熟……像李敬原?不,不是,这声音是……怎么像是老许?成岗挣扎着,猛然睁大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影在眼前闪了一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幻象?流血过多出现的幻觉……他聚集起力量,凝视着,啊,他看见了老许脸上亲切的微笑。
真的是他。
“成岗!看清楚了吗?我是许云峰。”老许!“一阵泉涌似的泪水,流出成岗的眼眶。老许也被捕了。不,他不能被捕!宁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老许的自由。成岗的双手紧抱着许云峰,一阵激动,又昏过去了。
徐鹏飞多疑的目光,反复观察着面前这一场早经安排的”重逢”,毕竟看出了某种可信的东西。许云峰和成岗,竟是这样的亲密,难道这就是共产党人特有的”阶级友爱“?除非他们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单凭过去的上下级关系,会出现如此狂烈的感情?他忽然意识到,成岗的话里,已经泄漏了秘密,“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可是一认出许云峰,他立刻激动得失去知觉!这就是明证:许云峰可能继续领导着成岗。对,许云峰刚才不是也说:”
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那么《挺进报》,难道它也是许云峰领导的吗?徐鹏飞有意挑起一场谈话,来证实他的观察。
“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们的组织关系,而且有实物作证。
许先生,现在,你总相信了吧!”实物?”许云峰知道,从成岗那儿能抄到的东西,只有《挺进报》。他的愤怒和信心交织在一起,大声地说:”《挺进报》是破坏不了的,不出三天,你们看吧!”《挺进报》?”徐鹏飞喜出望外,不禁脱口滑出《挺进报》几个字来。许云峰对《挺进报》和成岗的关系,知道得这样清楚,除非《挺进报》正是许云峰在领导。对了,甫志高也说过,他假借许云峰的名义向成岗借钱,可是立刻被识破了。这样看来,判断完全正确,成岗和许云峰一定有十分经常的秘密联系,那么,毕竟许云峰是更重要的人物了。
徐鹏飞感到,这是今晚审讯以来最大的收获,许云峰正是成岗的上级,《挺进报》的领导人。这样重要的进展,应该立刻向南京报告。眼前,他必须抓紧时机,沿着已经打开的缺口,跟踪追击夺取全功。得意的脸色,明显地暴露出他的内心活动。
“你的身分,现在已经无法掩盖了。”你们能够知道的,不能比叛徒讲的更多。”那——不见得吧!“徐鹏飞的目光看看许云峰,又看看成岗。”你说,他是谁领导的?”谁领导?”敌人的神色已经暗示了答案——《挺进报》多半是他在领导。为了掩护党的组织和李敬原的安全,他决定不露声色地引导敌人作出错误的判断。许云峰扶着重伤的成岗,慢慢站立起来,像一座屹立在毒穴中的山峰。
“我是地下党市委委员,工运书记,你们也许还知道我和《挺进报》的关系……”老许!你?”刚刚醒来的成岗,突然喊了一声。他的目光惊诧地和许云峰坦然的目光相遇。许云峰低下头来对成岗解释了一句,“叛徒早已告诉敌人了。”接着,她对准徐鹏飞狡猾地眼睛,沉着地说下去:”我是《挺进报》的负责人。可是叛徒,他连这点也未必知道。”成岗猛然抓住老许宽厚的肩头,他明白,老许早就没有领导他了。《挺进报》过去是江姐,现在是李敬原直接领导的。
可是为了不让敌人知道更多的秘密,老许有意把敌人的的全部注意力都引向自己,保护着组织,也保护着同志。
“老许!“成岗热情地呼唤着,把火热的胸膛紧贴着他。
“老许,“成岗的声调一时又哽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看见……小余……也被捕了……“他不能不趁这宝贵的时机,把不幸的,然而十分重要的情报告诉许云峰。”小余“两个字说得很轻,可是,老许已完全领会了。他昂然地说道:”叛徒能够出卖的,就是这几个人!“正在观察着许云峰和成岗感情变化的徐鹏飞,灵机一动,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是,我们抓住了更重要的刘思扬!“刘思扬是谁呢?成岗不知道。可是,许云峰知道,刘思扬是自己的同志,书店的保证人,甫志高叛变,刘思扬的被捕就难以避免了。许云峰毫无犹豫地、抱紧成岗满怀激情说道:
“少了几个共产党员,对伟大的人民革命运动,毫无影响!没有我们,共产主义的红旗,照样会在全世界插遍!”事已如此,激昂有什么用?”徐鹏飞用一种拥有绝对权威的语气,漫声说声。同时,他一面观察着眼前的两个对手,一面回想了一下已经到手的收获。现在,成岗和许云峰之间的关系已经查清。看来一切秘密线索还是集中在眼前的两个人,特别是许云峰身上。用什么办法才能进一步打开他们的嘴巴呢?富有镇慑威力的材料早用光了;不过,也没有必要再去追寻具体线索,现在已经到了施加压力,进行分化的时刻。他相信,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动摇了,另一个就容易对付了。徐鹏飞声调一变,厉声说道:
“你们应该明白,现在能掌握你们命运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为了自己,你们应当想想……我不需要你们履行任何手续,不需要任何代价,只要一纸自白书,就可以立即改变你们的处境!“徐鹏飞摆正桌上的纸笔,避开微微带笑的许云峰,凌厉的目光突然转向成岗:
“我以个人的名誉保证,只要你写自白书,我立刻释放你。”许云峰不屑地看了敌人一眼,接着又坦然地笑着:
“共产党人从来不怕讲明自己的观点。”一句话提醒了成岗,他精神一振,竟忘却了周身的创痛,滴着鲜血,拖着脚上的铁镣,一步步迎着敌人的逼视,走向准备好纸笔的桌前。他的目光象利剑一样扫过全室,缓缓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几个大字:我的自白书。他沉思了一下,很不喜欢“自白书”这样的字,立刻蘸饱了墨,把笔一挥,在已经写下的几个字的前后,添上引号,变成:
我的“自白书”几个墨迹饱满的字,布满了一整张纸。成岗的胸脯起伏着,再也无法抑制那烈火一样的感情,他率性扔开了笔,冲着敌人高声朗诵起来: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