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的皮鞋声在寂静中渐渐由远而近。许云峰知道,在幕后操纵这场活动的人物,就要出场了。果然,从休息室门外的屏风旁边,出现了一个戎装佩剑的人。许云峰打量了一下新的对手:过分的自负和矫揉造作,使他的胸脯挺得和矮胖的身材很不相称;然而他又不能不挺胸直背来为他胀鼓鼓的躯体增添一点军人的威风,否则,比之于伴随他的粗壮的徐鹏飞,矮胖身材未免显得太不出众了。
“听说你刚才在宴会上发表了不合时宜的演说?我决定和你亲自谈谈。”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许云峰,显出一种特殊的气势。
许云峰微侧过脸,再次朝矮胖子瞥了一眼。
“许先生,“徐鹏飞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局长。”原来这就是军统特务头子,伪国防部保密局长毛人凤。许云峰又一次打量眼前这身材矮胖,相貌猥琐的特务头子。一双乌亮的深统皮靴,特制的鞋跟足足有一寸高。这种靠鞋跟的厚度和挺凸胸脯来装扮”仪容“的人,许云峰见过不少,可是使人费解的却在于这种人物为什么最容易成为蒋介石的亲信。
“局长从南京来,特地找你谈谈。”共产党我见过很多。”毛人凤站着不动,挺胸透出一种凌厉的语气:”论地位,张国焘不算低吧?论才学,叶青挺不错吧?谁像你这样,有些事情未免太欠考虑!“毛人凤再把身体一提,头昂得更高。”根据共产党的规定,从被捕那天起,你已经脱党了。你现在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也不需要你去维护它的利益!你和我们的关系,不是两个政党之间的关系,而是你个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个人服从政府,丝毫也不违反你们崇拜的所谓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毛人凤双手一背,像挑战的公鸡,显示出他的无限骄横与权力。
许云峰转头俯视着对方,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死我活的革命与反革命的阶级斗争关系。”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武装暴动!“毛人凤突然逼上前去,粗短的手臂全力挥动着:”
你们那一套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早已陈腐不堪。马克思死了多少年了?列宁死了多少年了……”可是斯大林还活着。”许云峰突然打断毛人凤的话:”斯大林继承了马克思列宁的事业,在全世界建成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你们听了他的名字,都浑身发抖!”许先生,你说得真好。”毛人凤粗短的脖子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问道:”可是现在,我问你:除了马、恩、列、斯,你们还有谁呀?”毛泽东!“许云峰举起手来,指着突然后退一步的毛人凤大声说道:”正是毛泽东,他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极大地丰富了马列主义,使无产阶级的革命学说更加光辉灿烂,光照全球!马列主义永远不会过时!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所向无敌,必然消灭一切反动派,包括你们这群美帝国主义豢养的特务!”你说什么?”毛人凤两眼射出凶光。
“我说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消灭全世界一切反动派!“许云峰毫不退让,回击敌人的挑战。
“许先生!“徐鹏飞立刻插身在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爆炸场景之中,保护着毛人凤。
革命与反革命的目光,互相直视,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闪动一下。紧张的战云,笼罩着充满火药味的小小休息室。
毛人凤和刚才突然逼步向前一样,突然向后一转,走了几步。他轻易地变了声调,淡淡地说:”这也难怪……多年来的敌对关系,难免不在心理上产生深刻的影响。”徐鹏飞立刻点头附和。但是毛人凤忽地又一转身,再次直视着不可侵犯的许云峰。双方沉默不语,像暴风雨前一样,酝酿着新的交锋。
“鹏飞,你出去!“毛人凤霍地转向徐鹏飞发出命令。他大步走过去,把休息室的门用力关上。这时,房间里只剩许云峰和毛人凤两个人。
一阵矜持的笑容,居然出现在毛人凤脸上。他缓步走到沙发旁边,伸手向许云峰说:”
请坐。”他自己也面对许云峰坐下,身体微向前倾,显出一种和蔼的姿态。”我们单独谈谈。”他端起茶杯,又说道:”请喝茶吧,许先生,你的表现实在令人……”令你很不好办?”毛人凤看了看许云峰,没有回答。
许云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双手轻抱着膝,神色自若地坐着,他要看看这位特务头领如何开口。
“能把你请来,我们十分高兴。”毛人凤的语调完全变了,仿佛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似的。”我们很重视你这样的重要人材。老实说,你是我们最需要的客人。
因此,我们很想借重……许先生,你让我把话说完,再交换意见,如何?”许云峰没有回答。毛人凤看了看对方似听非听的神情,只得没趣地说下去。
“战局的发展,对我们不利,这确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的后方不稳,也是事实。总之,近年来,你们逐渐占了优势。你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当然,如果现在出现这种局面,只能是暂时的。因为你们的最后目的,是要我们下台,而我们又决不会让步,我们当然要靠美国的援助,来最后消灭对手。因此,南北朝的形势,又似乎是一定时期难以避免的局面。这是我对今后时局的一点估计。但是不管怎样,西南是我们的后方,我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我们对你有所借重,也正是从对未来形势的考虑出发。我的意思,许先生当然完全能够理解。”许云峰冷淡地微笑了一下,让对方继续讲下去。
“我是搞特务工作的,不喜欢政治术语。为了稳定西南的局势,我们要借重许先生,在重庆树立一个榜样,一个国共合作的榜样。我认为,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和平相处无论如何总比斗争流血能给国家带来更多幸福,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来共同提倡的!至于交换条件,请许先生提出,只要合作的前提得到肯定,条件很好商量,特别是这种作法是一种创举和尝试,它本身就有很高的政治价值。”‘创举’,‘尝试’,‘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是啊,多么美妙的词句!“许云峰忽然扬起眉头反问:”一个特务头子,会说几句陈腐不堪的政治术语,这就是你的‘政治价值’吧?”这个……“毛人凤嗫嚅了半晌,终于勉强摆出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进一步说:”设身处地,我以为许先生今后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刚才我谈的是上策。我们可以给你相当的时间进行考虑。当然,改变立场,对于一个有多年党龄的共产党人是困难而且痛苦的,但短时的痛苦可以换来无限的欣慰。这是我们对许先生有所期待的出发点。我们也考虑过一个中策,我觉得这也值得许先生认真加以考虑:我们保证许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满足,交换条件是秘密交出你们的部分组织,例如说,兵工厂系统的主要党员名单;但这不算自首或告密,因为我们完全负责保守秘密,丝毫也不损害许先生的政治声誉。如果许先生今后不愿再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我们也乐意送许先生去香港、澳门这样的安全地带……”你们设想的下策,我倒愿意听听。”下策?我想不必说了。因为我们不愿意也不可能从你身上一无所得。”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们从我身上,只能一无所得。”不。”毛人凤微微带笑地说:”这是一种复杂的斗争,我耐心等待你接受我们的好意。”你的设想,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许云峰也微笑着说:“完全是一种美妙的,但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反革命的痴心妄想!”
“**?”毛人凤自我解嘲地苦笑了。”我觉得你缺乏一种现实的考虑。我的话不是幻想,而是现实,百分之百的现实。不管你态度如何,到最后你都无法拒绝,你得跟我们走。”
许云峰朗声笑道:“你们跟我们斗争了许多年,可是你的考虑一点也不现实!”
毛人凤也跟着笑了一下,迅即放慢了本来已经十分缓慢的声调。
“明天,报纸上将出现一条消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与政府当局欣然合作。报纸上将发表许云峰告共产党员与工人同胞书……以你的威望,我相信足以引起重庆地下党和全市工人的思想混乱,甚至……我担心会出现一种场面:没有足够官爵来赏赐投靠我们的共产党员!
像甫志高那样的人,我想总不会只有一个吧?”
“我只担心你们闹出这种笑话,将来怎样下台?”许云峰毫不介意,坦然地笑道:“可惜你们连一张碰杯的照片,也没弄到。你们的报纸,除了骗骗你们自己,谁还相信它吗?这是你出的主意?老实说这才是一种下策,最愚蠢的下策!”
毛人凤突然止住冷笑,盯着许云峰微微带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仅仅发表消息当然不够,徐处长已经说过,我们有意把你释放。”
“那好极了。”许云峰应声而起。”你敢放我,我立刻就走。”
说着话,他向紧闭着的门,从容地跨出一步。
“不,不!”毛人凤立刻挡住去路,他仿佛怕许云峰会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失声叫道:“我们不能放你!”从对手嘲笑的神情上,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策与慌乱,马上坐回沙发,尖刻地说:“我们放你!立刻放你到兵工厂去,还要举行欢迎,张贴公报,让工人看见你和我们站在一起。”
“随你的便吧!除非蒙住我的嘴巴,否则,我一开口就真相大白。你们最好蒙住我的嘴巴,再让我和工人见面吧!可惜这样一来,你们的‘释放’,岂不又成了一件掩耳盗铃的笑话?”
许云峰转身过去,缓步走到金鱼缸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的时候,他不屑再和那低劣的对手罗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