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小的轮渡划子,慢吞吞地游动着,在江心里挣扎了好半天,还靠不拢岸。
牛角沱码头上挤满了等候过江的人。成瑶排在一个老太婆背后,性急地蹬着脚,又踮起脚尖朝前望。前面,一条线的人头一直排到趸船边。趸船上站着两个戴黑眼镜的人,嘴角上叼着烟卷,在那里指手划脚。这两个家伙是干啥的?以往渡江时好象没有见过。很可能是两个特务。等轮渡划子靠了岸,旅客下船时,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家伙正在盘查往来过江的旅客,怪不得不是热天也要戴上膏药眼镜。成瑶不觉把手紧紧按住书包,象是书包里有什么宝贝怕人抢劫似的。过了许久,才轮到成瑶上船。前面那个老太婆迈着小脚,一步一步地踏着动荡的跳板,不住摇晃。成瑶立刻机灵地上前去扶住了她。
“走快点!”戴膏药眼镜的家伙猛喝一声。
成瑶望了特务一眼,扶着老太婆踏上趸船,后边又有人挤过来。盘查的特务立刻拦住几个工人搜查,放过了她和老太婆。
过了江,北岸高高的石级,爬得成瑶直喘气,衬衣有点湿了,江风吹来,背心凉飕飕地很不舒服。擦擦额角上冒出的汗珠,渐渐望见了一座熟悉的烟囱的上半截,到家了!她高兴地跑完最后一段石级,顺眼望了一下远处炮厂工人的宿舍区域,那片火烧场上,出现了一列列快要完工的房屋。她回头便跨进那座挂着“长江兵工总厂修配厂”牌子的工厂大门。
和前几次回家一样,仍然听不见嘈杂的金属撞击声和电动机嗡嗡的低鸣,厂里全是静悄悄的。成瑶不管这些,朝一座小小的灰色砖房的楼上直跑。
“妈妈!二哥呢?”
象只百灵鸟似的,成瑶在二哥的寝室窗口望了一眼,回头闯进妈妈的房间。
“啊,瑶儿,你回来呐!快坐下来喝杯水,看你满头大汗,象匹野马!”妈妈说着,体贴地拿起面盆。”我给你打盆水洗洗脸。”
“二哥在哪里呀?”
“刚从总厂开会回来,又到办公室去了。”
“各厂工人都罢工,总厂开会有啥用?”成瑶跳起来就跑。
“死丫头,鬼打慌了!”妈妈溺爱地骂着,跨出房门,扶着楼栏杆喊:“回来洗脸!”
“我找二哥!”
女儿头也不回,刚刚转过弯,便见余新江迎面走来。成瑶一把抓住他,高兴地问道:“小余,火烧场上新房子快修起了!明天我再去帮他们搬砖,你去不去?”还没等到回答,她又兴冲冲地说:“我们学校还在给炮厂募捐咧!”
余新江微笑着,没有说话。
“你再给我讲点工厂里的事,同学们就是想多听点!”
余新江点点头,“先找你二哥吧。”
“二哥在哪里?”
余新江朝办公室一指,成瑶放开手就跑。她刚跑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故意放低声音说:“陈松林问候你。你们两个硬是城隍庙的鼓锤——一对!”
吃罢晚饭,成瑶挽着她二哥——成岗的手臂,从饭厅出来。成岗和他伶俐活泼的妹妹不同,宽肩,方脸,丰满开阔的前额下,长着一双正直的眼睛。他是中等身材,穿一件黄皮茄克,蓝哔叽灯笼裤套在黑亮的半统皮靴里。领口围着紫红色围巾,衬托出脸上经常流露的深思的神情。两兄妹亲昵地踱到楼口的阳台上,向远处了望。这地方,面对着嘉陵江,风景好,地势高,差不多每次回家,成瑶都要习惯地把二哥拖到这里,向他讲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夕阳斜照着流水,碧绿的江面上摇曳着耀眼的金光,成瑶无心去看这些,她兴奋的脸蛋在晚霞中映满了光彩。
“二哥,别看嘉陵江了,你听我说嘛!”
“你说吧。”成岗的目光正望着远处的一片红岩,不肯移开。那是中共办事处住过的地方,有名的红岩村。
“二哥,我跟你说嘛!许多同学都要走了……”
成岗猛然回头,看着妹妹,妹妹端正的鼻梁上面,一双秀目,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回答。从那双认真的眼光中,成岗发现这个少女已经不再是咿咿呀呀的乳雏,她已成长为一只练羽的海燕,只待一声春雷,就要冲向暴风雨!成岗略带几分激动地凝望着妹妹。
“真的!到农村去,马上就要出发。”妹妹说得很兴奋,一双晶亮的眼睛珍珠般地闪耀着,好像她憧憬过多日的,那些未必能实现的美梦和幻想,都有可能如愿以偿似的。她渴望和派到农村去的同学一样,去参加农民起义,参加武装斗争,到山上打游击,直接消灭反动派,过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战斗生活。可是看到哥哥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话,少女明澈的眼光很快就变得暗涩了。她的心情忧郁不安,茫然地自语着:
“你一定又说我年轻不懂事,不让我去……”
成岗方正的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妹妹的心事,他已经猜透了,但他并不急于插话。
“二哥,我们班上走了三个,最近还要走……我多么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但是希望不是幻想。”
成瑶看了看二哥,也把目光投向那金光闪烁的江涛。她不太满意二哥这种抽象的回答。
她觉得自己向往的是新生活,而不是幻想。
“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吧。”成岗终于给了妹妹一线希望。
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小妹,你们还在罢课?”
“我正要告诉你咧!”妹妹又兴奋起来,“学校已经被迫开除了那个姓魏的,而且不得不宣布保障全校师生的安全。听说教育部还来电报查问,弄得学校当局很伤脑筋。”
“教育部?”成岗微笑了。”教育部会查问什么?你们又发快邮代电,把事情闹出去了?”
妹妹点点头:“学联还在上海的报纸上登了通讯……警备司令部一看着慌了,怕事态扩大,连忙写信来说:‘该生密报校友,纯系发泄私愤……’还厚着脸皮声明什么:‘本部并无干涉校政之初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活见鬼!不过魏吉伯还是没有交出来,他们说是:‘本部查无此人;一有下落,当即函告’……”
成瑶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头一转:“哟,我的书包咧?我的书包咧?”一边叫着,一边慌慌忙忙地离开了阳台。
“你到哪里去?”
“拿书包,给你看个东西。”
成瑶很快就转来了,带着神秘的语调说:“专给你带回来的!只许你一个人看!”
成岗微笑着,向成瑶伸出手;成瑶双手按住书包,又提出条件:
“你马上看,看完就还我,明天我要还他……”
“……还他?他是谁呀?”成岗带笑地问。
一片羞涩的红云,使成瑶低下头去。成岗却一下子抢下她的书包,边笑边把手伸进去找东西。
“鬼丫头,别想捉弄我,我来检查你的秘密!”
成瑶急得涨红了脸,摇着肩膀和双臂,鼓起腮巴叫喊:
“把书包还我!”
成岗从书包里翻出一叠粉红色的打字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油印的字迹,他翻开一看,第一页上清楚地印着几个鲜明的红字——《挺进报》。
“《挺进报》?”成岗迟疑了一下,沉下脸问:“把这拿回来干啥?”
“给你看的。”
成岗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妹妹难以理解的责难:“谁叫你带回来的?”
成瑶惶惑地望着成岗。她满腔的热情,被迎头的冷水浇灭了。但她昂然挺立,不肯让步。
成岗指着《挺进报》严厉地说道:
“这东西以后不准带回家来,给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妹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激动地反驳着:“我没有碰到危险!”
“你太冒失了。”成岗摇了摇头。”这不是勇敢而是冒险!
难道你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搜查《挺进报》?车站、码头,到处都有特务!”
激动中的妹妹,看到二哥越冷静,心里越是生气。她倔立着,简直被这种冷静激恼了。
“危险?我是冒失鬼?”妹妹的脸蛋气得失去了血色,她咬了咬嘴唇,冲着成岗,一口气说了下去:“怪不得人家说你当了厂长就变了!你——胆小,你——害怕,你——不敢和过去的朋友来往!你……好,好!我不连累你……”
说到这里,成瑶陡然住嘴,清泉一样莹洁的泪珠,骤然间沿着她痛苦的面颊往下涌流。
她曾经那样地信任二哥,尊敬二哥,可是现在……她难过,失望,突然从成岗手里夺回《挺进报》,几下子撕得粉碎,一把一把的纸片,塞进书包,拧转身,飞快地跑出阳台。
成岗愣了一下,似乎感到自己太粗暴了些。但他又一转念,觉得采取这种严厉的态度,是完全应该的。因此,他只微微缓和了语气,喊道:“小妹,小妹!你转来!”不管二哥怎样喊叫,成瑶头也不回,叮叮咚咚地冲进自己的小屋,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扑到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成岗没有生气,他沉思了片刻,便走到妹妹的门口,拍了拍门。妹妹没有理睬。他又站了一阵,暂时也不想多作解释,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成岗默默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夜已深了,他还没有入睡。傍晚时,妹妹的谈话,仍然牵动着他的思绪。妹妹这次回来,似乎有一种和过去不同的变化。她看《挺进报》了,也许和地下组织有了更多的联系?是的,她正在接触生活,而且开始投身到革命激流中来了。她年轻、单纯,不懂得怎样斗争,而且有些任性,可是,在斗争风暴的锻炼下,会一天天地成熟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