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亦人类,应有感情,念及前途,杞忧何极!不忖(揣)冒昧,聊布区区,足下图之。
某谨白那幕友看罢,觉这一封书,直是劝袁世凯作乱的,如何好给他看?但若要埋没了,又怕那些留学生第二次有书来时,提及此函,袁督必问及此函何往,这时如何是好?便候袁世凯回时,悄悄放在袁世凯坐处,默窥那袁世凯看书后的动静。
不想那袁世凯看了,沉吟一会,也并不将此函隐讳,却把来遍示幕友,并笑说道:“旁人见本部堂有点权势,也疑我久有异心,其实大误。某今日殆如骑虎难下,一切举动,诚有不得已者,旁人焉能知之?“说了,各幕友都道:“大人公忠体国,惟王爷所探知耳。”袁世凯一笑而罢。
惟袁世凯接得此函之后,自忖:“那些留学生,敢公然递函于自己,必自己举动令人有可思疑之处。因此要结庆王,较前更甚。”庆王又复深信他的,故于袁世凯无不言听计从。所以那些属员一望升官求保举的,都向袁世凯面前弄法。就中杨藩司见自己升任藩司已久,满望荐升巡抚,益发要巴结袁世凯。
但”金钱“两字,是那袁世凯向不惯受的,若单是礼物,也防不见得自己诚意。猛想起:“那姓袁的,年方强盛,后房姬妾,不下一数人,有是蒙古人女子的,有是西藏的,至于京中名优歌妓,色色俱齐。公余之暇,在后房中与姬妾团坐,弦管大作,实是一个风流跌荡的人。不如寻一个绝色的佳人献他,更留得永远的纪念。但各处佳人,都是他后房所有,只有苏州南妓,近来最为京中大员所赏识,就是王公贵胄,也趋之若鹜。凡是有声有色的南妓,一到京华,即艳名更噪。不如在苏州买一个绝色的,送到他处,不怕他不承纳。那时节袁世凯自然与自己为密切的交情。即那个妓女,得自己买得,转送上司,得做一个大员的姨太太,天幸得宠,自然又感激自己不尽。”便打发一个心腹的家人唤做杨忠的,携资到上海地方,访寻有声有色的名妓。
及杨忠到时,凡花天酒地及唱书的馆子,都蹑足其间,志在物色佳人。恰那日被朋友请宴,幸得那位朋友替自己唤了一个美妓到来陪局,唤做金媛媛的。上年花榜发时,早点过一名及第,艳名久着。及多长了一年,已届芳龄二九,更出落得一种风流态度,都道他到本年届开放花榜之期,他一定是个状元人物。不特仪容秀美,且长挑身材,修饰合度,唱老生喉,直像响遏行云,正是人间独一,天上无双。杨忠听他唱一会曲子,已觉神摇魄夺,更看他眉如柳叶,面似桃花,益发倾倒,便故意与金媛媛交欢。又忖他在海上,见过多少有名人物,自己向在北洋,却不曾留过声名于海上青楼,因此也恐金媛媛瞧自己不在眼内,便铺摆自己的声势,做什么优差,得什么上司眷注,说个不了。席散之后,乘着些酒意,与友人直到金媛媛的寓里谈天,先露些要携他从良之意,那金媛媛却不大答应。
杨忠见得诧异,次早把些银子打赏她的使唤人娘儿们,说明自己愿出重资,取赎金媛媛。那娘儿道:“此事恐办不到,因姑娘心坎上早有了人了。”杨忠道:“他眷恋的究是什么人呢?“娘儿道:“俺姑娘虽是一个青楼的妓女,但富贵官绅,却不大留意,因恐他后房七姬八妾,自己将来像冷守空帏一般;又说那些多没有思想,故反要喜欢有志之士,与那爱国的少年。
新近结交一个本地姓张的。他父亲开张了一间钱庄,年约二十来岁,月前方往游历东洋。大约下月回来,即要娶姑娘回去的了。”杨忠听得,不知那姓张的是如何人物,计不如拿袁、杨两位大员的名字,说将出来,夸炫他们,想得作一个大员的侍妾,料胜过跟随一个市侩,便对那娘儿道:“某此来却有点原故,因为北洋袁大人,要寻个有声有色的南妓。你试想,凡一个女子,能侍封疆大员的中栉,料他福气一定不浅的。某看金媛媛像有点根基的人,终不是久屈下流的,故看上他。不知他的意见如何?“那娘儿听得,知道杨忠的意思来了,不如想条良计,赚他几块钱钞也好。便道:“金姑娘是高自位置的人,说话是不易得。今听老爷的话,料然在北方带有买妓的差使来的,待我们与老爷方便,周旋一二罢。”杨忠听了,觉娘儿说那买妓差使一句,不知他是有心说的,还是无意说的,说来实在难堪;但他竟有点聪明,竟探得自己意思。现在要靠他说话,倒不必怪他。便答道:“得你来周旋,想没有不妥。就此拜托拜托。”
娘儿道:“老爷还不知,我曾说金姑娘是高自位置的人,这会不合向他说话,只好向他的母亲商量商量罢。”杨忠大喜,心上正依赖那娘儿,凡那娘儿有求,无不应手。那娘儿是个乖觉的人,今天说有事要钱使,明天又说因那事穷得慌,早向杨忠弄了千把块钱到手里。只过了几天,没有实音。
杨忠焦躁,连催了那娘儿几次。那娘儿道:“今有句话,要老爷提拔。因妾的夫,现在家中没点事,官场里头,他还懂得些儿,总要老爷携他到北洋去,在杨大人跟前说句好话,好借一帆风,使拙夫得一官半职,妾当一力替老爷干妥此事便是。”杨忠道:“你何不早说,若此事弄妥,某尽有方法的。只是你在青楼地方做个使唤的人,你丈夫忽然做了官,怕传将出来,终做个笑话。”那娘儿道:“老爷你又来了,谁教人把密事传出去。妓女能做得官太太,难道妾的夫,就做不得官?只要秘密一点,没有做不到的。”杨忠答了声”是“。
那娘儿见杨忠应允,便在金媛媛的母亲面前,一力说项称扬,并言杨老爷愿出多金取赎他的女儿,这等说。凡女人那一个不要金钱的,何况青楼的鸨母!竟说合了八千银子,任将金媛媛取去。那娘儿却对杨忠说是一万金,中饱了二千,即行说妥。金媛媛却不大愿。惟那姓张的,却不能出那一万银子,实争不得气,没奈何,只请了姓张的来,眷恋一会,说一番诀别之话,盘桓了数天,然后向鸨母作别,忍泪与杨忠登程,并携娘儿作伴。杨忠并谓那娘儿道:“待某等先回北洋,诸事交割妥当,再唤你丈夫前往不迟。”便一齐附轮而往,直抵天津。
转至省会,见了杨藩司,把前事叙述一遍。
杨藩司大喜,便设宴款请袁督。席间先谈及风月各事,极力榆扬南妓之美,并说昨天由家人在上海,赎得一名到来,声色皆绝。袁督时已有些酒意,便问此南妓何名。杨藩司道:“就是花榜上着名的金媛媛。”袁督力言愿一听清歌,就唤媛媛出堂,在筵前作起弦管来。金媛媛唱了两出,声情激越,无不倾倒。袁督乘兴连喝了几杯,已大有酒意,力赞金媛媛不绝。
藩司道:“既是大人喜欢,明日当送到贵署去,俾得常奏清歌。”袁督道:“即是足下特地购来的,怎敢掠美?“杨藩司道:“本司籍隶江左,家中常有人往来,必经上海。若要再得美人,自是不难。今先将金媛媛送去。”袁督称谢不已,席散辞去。
次日,杨藩司送金媛媛到署中。正是其新孔嘉,凡公退之暇,即令金媛媛唱曲侑酒。更与杨藩司结为知心,便一力保奏杨藩司。恰山东巡抚出缺,便保他升任去了。那杨忠自应允那娘儿提拔他丈夫之后,今杨藩司忽然升任,只得仍对杨藩司细说。杨藩司怒道:“金钱还是小事,我只要官阶直上;若提拔一个青楼中人来做了官,怕不要被人参劾不止!这事如何使得?
待到东省,慢慢打算,目下也不消提了。”杨忠无语可答。那娘儿见杨忠应允提扰自己丈夫是假的,也不胜其愤,少不免在金媛媛面前唆摆泄气。
那金媛媛自进北洋督署后,初时还自过得,及一二月后,除了唱歌侑酒,便无别事,袁督又日劳于军国各事,只有公暇,令媛媛唱曲,余外都在上房太太及姨太太处。金媛媛自忖道:“袁督并不当自己是姨太太,只当是一个歌妓看待。”冷夜清思,时多愤懑,且举动又多拘束,较当年在上海青楼,大有天渊之别。更有时忆及张郎,此情更不可耐,加以那娘儿又时时在跟前絮聒,不觉怨气填胸,竟成了一病,日渐羸怠,竟致不起。正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