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稽有光与陆云闲,说说笑笑,两个饮了半夜的酒,方才散讫,遂同榻而卧。过了一夜,至明日,大家起身,云闲就要同有光起身。有光欣然应允。将白石洞住居,托付与一个侄儿管了,自己带了些粮草器械,领了五百神兵,骑着一匹斑烂猛虎,同着云闲,取路竟望发鸠山而来。其时,云闲因在军中,不便步行,就向有光讨过一个青狮兽来骑了。一路上如风播残云,不一日,已到了梅花洞。云闲便叫有光,且安营住下。同入洞中,免不得茶酒款待。又过了一日,至第二日,云闲将洞中事务分付端正,依旧同了有光,统领神兵前来,不上半日,已到发鸠大殿前。有光将军兵远远扎住,同了云闲,慢慢的行到殿前门首一看,原来那座大殿,比前石珠到梅花洞时,大是不同:四周围都是插天的高墙,墙下引水为渠,渠之对面,都是生成的奇峰峻岭,而前又造出两座关门,都是因石壁为门,凿成户限,门上横写着三个大金字道:栖贤洞。
二人看了,暗暗惊异。一齐进了洞门,望见第二重,又是一层洞府,上面也书着四个大金字道:风云共际
二人不敢径进,远远的下了坐骑,行向前来。门傍却是两面大红绣字旗,直竖在半天中,两边各有十名军士看守,见了有光与云闲,便喝问道:“你二人是那里来的?却在此窥探。”云闲见问,便走上前一步答道:“我们是从梅花洞与长林村而来,要见石洞主的,烦你们通报。”那些军兵道:“既要见石洞主,且在此暂侯,自有人来通报。”二人见说,不敢再问,只得远远立着。
果然,不多时,只见洞门开处(侧批:文波飘恶生情),飞出一匹墨顶珠来,却是陆松庵。见了云闲与有光,连忙滚鞍下骑,上前迎接道:“不知哥哥与稽道兄到此,有失迎接,甚是得罪,乞稽道兄与哥哥到凤仪殿相见。”二人听说。便转过二门来,来到三层门上,抬头一看,却是直竖着一匾道:叙义门。
三人又转过叙义门,方才远远望见大殿。殿前都是白石彻成的坦平大道,两旁都是回廊曲槛,果然极其华丽。少顷到了滴水檐前,望见里面一匾额,果是浑金妆就的“凤仪殿”三字。云闲与有光正要举足上阶,里面石珠与侯有方、袁玉銮、桐凌霄,早已迎下殿来,相逊相让的走进殿中。各各相见已毕,分班坐定,各通了姓名。稽有光开口说道:“久闻石姐大名,无缘拜识。今得陆道兄相引,得觐尊颜,足慰平生。”石珠道:“小妹得侯道兄法力,克居于此,今蒙稽道兄不弃,同陆道兄前来,增光多矣。但小妹井蛙之见,无大见识,诸事还仗众位道兄指教主持。倘得成一二分事业,小妹不敢有忘。”陆静道:“石姐乃吴真人高徒,自然法力无边,我等菲才薄技,但当拱听约束而已。”石珠道:“小妹一人之见有限,凡事自当听众道兄裁酌,小妹安敢自专?”众人见石珠如此谦虚,英豪自然心折,以此俱各大喜。
石珠便叫大开筵宴,与众人贺喜。不多时,只见凤仪殿上,排上宴来,众人一齐入席。左一带是侯有方、稽有光、陆云闲、桐凌霄四人;右一带是石珠、袁玉銮、陆松庵三人。斯时堂上饮酒,堂下作乐,众人俱各开怀畅饮,直吃至三更时分,方才各散。有《清平乐》一首为证:
时来聚首,相对添茶酒。缘鬓英豪杯在手,转眼俱成故友。
今朝金殿游翔,他年看取名扬。道法人人精练,中州云扰疆场。
按下凤仪殿一头。却说平阳府河津县,有个宦者,叫刘员外。住居如宾乡中,躬耕陇亩为业。年近五旬,并无子息。一日,刘员外有事到府中去,隔了一二日回来,打从龙门山经过。天色已晚,就在山脚下一间房子内借宿。那房子内住的人,却是姓韩,绰号地栗鬼,与刘员外平日时常往来的。当下,见刘员外傍晚而来,知是借宿的意思,便欣然接纳,叫妻子贾氏点茶烧水款待,过了一夜。
至明日,刘员外吃了早饭,正要作别动身,忽听得半山中吆吆喝喝,声震山谷,刘员外忙问地栗鬼道:“这是什么缘故?”地栗鬼道:“有一桩奇事,原来员外不知。”刘员外道:“是什么奇事?”地栗鬼道:“一年前,山顶之上不知何故,忽然滚出一个肉球,约有小斗大,在树底下滚来滚去,圆转不定。有几个人看见了,以为奇事,要去拿他,那知此球见了人来,便寂然不动,竟陷入泥底。看的人一发惊怪,百般的打他,竞不能动损他分毫,只得大家罢了。谁知此球陷入泥底,每到了黄昏清早,便有神光透出,或时有几百十只老鸦,飞鸣盖覆,算将来,已是一年有馀了。想是今日又有甚么异样,故此这些人在那里叫喊。”刘员外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奇事,既有老鸦成群飞来遮护,决非寻常之物。”地栗鬼道:“员外不信,请同去一看,便知端的。”
刘员外真个依言,便同了地栗鬼出门,一步步走上山来。只见有十馀人,围住在一株大树下,不住的喧哗叫喊。刘员外走到了树下,便分开众人,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肉球,其光彩异常,一半还陷在泥里的。刘员外心下也暗暗称奇,便屈了身子,将双手去摸他,只见那球已渐渐顶起来,竟出了泥底,在树下滚个不住。刘员外看见,喜得眉花眼笑,轻轻的去捧将起来,回身便走。那些众人与地栗鬼,见刘员外取了肉球,一伙儿随下山来,竟到韩地栗家中,看刘员外如何处置。
那刘员外进了韩门,将肉球捧住,对众人道:“天地间奇怪之事甚多,你们不必惊异。比如西汉时,有一个古人,叫做夜郎,在水边拾取一个肉球,回到家中,后来生出一男,渐渐长成起来,读书识字,受了汉朝爵禄,直做到巴蜀郡王,传之书典,至今以为奇事。今此球在山中,已是一年有馀,诸兄们都不能取,他反陷入污泥之中,恰恰老夫到此,就特出泥中,为老夫所取,安知将来不像夜郎之事?今老夫欲将此球回去,以观后时应验。诸兄们不弃,他年同到老夫家下,采个的实何如?”众人见说,俱各称善,一齐散了,不在话下。有诗单说那肉球的妙处:
圆转山中一肉球,祥光时伴数峰秋。
非关俗眼埋黄壤,只为时通入老叟。
元气未分金殿元,奇谋先向王轮收。
从今一震风雷策,指日烟霞笼玉楼。
那刘员外见众人既散,便将肉球藏好,别了地栗鬼,一路上欢欢喜喜,回到家来。不期到家中还有十馀里路,一时赶不及,到得梓树林,去家还有五里多路。忽然,阴云四合,狂风大作,刘员外看天的气色,知道有大雨来了,连忙走进路旁边一个古庙中避雨。果然不多时,雷电交加,大雨如注,古庙中墙穿屋漏,满身打得透湿。刘员外无奈,只得脱下一件布衫,将肉球裹好,放在神橱内了,自己却蹲在橱底下,等那雨住了走路。
谁知门外风雨越来越大,刘员外正在忧闷,忽然见一道红光,直冲入神橱之内,说时迟,那时快,一要时,一声霹雳过去,神橱内呱呱的忽有哭声起来。刘员外听见,惊骇异常,连忙向神橱内去摸那肉球,只见一个小孩子,端端正正的生在他布衫之上,那肉球已不见了。刘员外明知是这肉球化生,又惊又喜,即忙抱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果然生得面方耳大,眉清目秀,比寻常孩子大不相同。及向亮明之处,看他手掌之内,却有“神霄子”三字,生在掌内。刘员外暗暗点首,思量地栗鬼说早夜红光放出,又有几百只老鸦,前来鸣叫盖覆,是不虚的。便将布衫裹好,双手抱住,看那雨住了回去。只见已是浮云卷尽,日色当空,路上也渐渐干了。正是:
天生神物风云会,地产灵儿日月光。
刘员外见云收雨止,满心欢喜,便抱了神霄子出门。一路上想道:此儿生得奇异,将来一定不是个凡人,却又撞在我手里,我又不曾有子息,就将他做了亲生儿子,连我日后也必然有些妙处。一头想,一头走,不觉已到了自家门首。恰好其妻封氏出来,见了员外抱着一个孩子进来,便闻道
“好个孩子,员外却从何处得来?”刘员外笑着脸,也不回答,望着里面竟走。封氏也一直跟进里边来。再三盘问,刘员外满面笑容,便将龙门山拾的肉球,及梓树林脱化的事,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封氏也欢喜无限,说道:“据如此说来,竟是个天生的神儿了。我夫妻何幸,晚年得此神遇?”随又问道:“员外,可曾替他取个名儿么?”刘员外道:“还不曾。”封氏道:“何不就叫他做刘神霄。”员外道:“神霄二宇固妙,但止可做个小名,且我刘氏支派,未有显达,今得天赐此子,必能耀祖光宗,不如叫他做刘弘祖罢。”封氏道:“好个弘祖。”自此,刘员外夫妇爱弘祖不啻如掌上之珠,怀中之宝,一刻不离。从此,秋去春来,不觉长成。到了十六岁,成人加冠,取起一个号来,叫做元海。
忽一日,刘员外携了他在厅前闲玩,只见一个道人,飘然物外之格,走进门来,见了弘祖说道:“霄儿,你却在此蹲着,我那一处不找寻你来?”弘祖见说,走上前一把将道人抱住,说道:“师父,非但师父要寻我,我那一刻不要寻见师父。”道人道:“我有一件宝贝,你可收藏在此,凡遇有事之时,便可将此宝祭起空中,自有妙处,却不可妄害好人,切须记之。”说罢,便向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来,递与弘祖。弘祖接到手中,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银盒儿。便将盒儿盖揭起,里面却放着一只绝小的石鹊儿,且是光润洁白,羽毛俱备,却像活的一般,跃跃有飞动之势。弘祖看了,喜不自胜,依旧将盒盖好,竟自藏在袖中,即想自己小字神霄,莫非此是应兆?那刘员外在傍边见了,也暗欢喜,留那道人待斋,请问姓氏。道人笑而不答,拂袖出门,不知去向。
刘员外暗暗称奇,同了弘祖回到里边,将此事与封氏说了一遍,就叫弘祖将石鹊,递与封氏看。封氏接到手,看了一看,放在手掌中,攧了两攧,说道:“好个石鹊儿,果然做得精巧活现,只可惜不能飞动。”说声未毕,只听扑的一响,那只石鹊早已盘旋鼓舞,飞起空中,顷刻间变成一只白翎大鹊,竟望大门飞出去了。
刘员外夫妇及弘祖见了,连忙赶出门来,发狠追逐。那白鹊在屋顶上,打了几个旋窝,忽然冲入云中,寂然不见了。有诗为证:
神霄又尔遇神鹊,冲入云端事可夸。
一去几能还赵壁,空馀银盒在刘家。
毕竟不知此石鹊飞去,还能回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