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果然同了一个人进来,身材极其灵便。太太早已对大人说过了,宋媒婆一向是直出直进的,便也无人阻挡。大人却并不是剃头的日期,因为太太说了,就叫他进来试试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胜似施司务。当时就招呼留下,开他一份工食,却并不曾开发姓施的。姓施的晓得了,便知道站不住,央同伙里替他告假,也是试探试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准了假。施子顺便收拾了行李,戴了帽子,上来磕头谢饭。大人又赏了四十两银子,给他做盘缠。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里去说些不相干的话,因此还千分优待他。施子顺嘴里虽感激,心上却是恨极了宋媒婆了。诸事已毕,便即搭船回京去了。按下漫表。
且说马廉知道来媒婆替他争了这口气,心中大乐。从此以后益发亲近,问安、视膳,虽说是干儿子,就是亲儿子能够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了。宋媒婆又替他谋了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属的大埔县。但马太爷并不认识什么字,幸亏身边有一个老家人,文理却尚通顺,写个把片子,封把信,都是这个人经手,叫做江明。马太爷署了事,江明以为这钱治稿案一定是他的了。那知马太爷却又是一样心,以为若是给他这个职事,便不能时常在身边指使,所以只派了个伺候签押房。江明心中很有点气,马太爷还是一会叫他写这个,一会写那个,江明没好气,便故意的延捱。马太爷先还好说,后来便有要反脸的样子,江明越发仇结的深了。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钱老夫子作了主,轮不到江明说话,江明告假又告不脱。后来,马太爷索性训斥起来,说:“你要不好好的办事,一定要打你板子,办你的递解。”江明气得目瞪口呆,从此所办的事,也明欺马廉不懂,更加不成东西了。
广东地方上人,吃洋行里饭的人最多。有一日,马太爷坐了堂,有一起殴辱斯文的案子。原告是个在学的生员,因为教材馆,打了学生,这学生的爹是当过洋行细崽的,便来同先生吵闹,又刷了先生两个嘴巴。先生怒极了,便来告状。马太爷先问了原告,才带上被告,一看这个细崽的妆束,竟是一个洋人,不觉吃了一惊。就连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请进来,分庭抗礼坐下,又赔了许多不是,才开中门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还要移学注劣,总算求了下来。当时,看的人都不懂这个讲究,还当是被告与马太爷有交情呢!
这位原告既被细崽殴辱,又被县官无故打了二十手心,心里十分不甘。便纠了一班同学,送了一张公呈到府里去上告。府里看了也觉诧异。然而每年收受县里的隔规不少,又不能不偏袒县里,也含糊批驳了。这班人就大为鼓噪,一直告到省里去了。臬台准了状子,派人下来密查,马太爷也得了信,只得到省里去走了一趟。一则因为法案情离奇,想去设法消弥。一则因为到任后,还未接太太来署,顺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门里来。当时计议好了,一径带了江明,还有几个跟班,到省里来。
他住的是东门里的公馆,刚刚到得门口,看见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实在不少,心里奇怪,连忙就问是什么事?早有留在家里的一个老管家出来请安,随即回说:“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症死了,现在正忙着收殓哩。”马廉大惊,三脚两步跨到里面,抚尸一恸,免不得买棺成殓,停丧在堂。就一面禀到,一面请了三天的假。假满已过,各宪都问起这案子,马太爷说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职为消解起见,才把原告惩责了几下。各位大宪一听见是洋人,心上早有点胆怯,只有臬台不相信,说是且等委员回来再说。
马廉回到宫里,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个人睡在烟灯上呼呼的抽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唤江明问道:“我看见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边另有一个小戳子,是个什么讲究?”江明道:“那是有了服制的意思。”马廉道:“人家男人死了,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几年服?”江明道:“听说是一年服。”马廉道:“是呀,我的名片旁边,应得要加一个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个来,不过三个钱的光景。”马廉道:“不要刻,我有现成的。”停了一会,马太爷的烟瘾过足了,便走到房里去,开了一个洋铁拜匣。查了一回,查出一个小戳子来,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边。
原来马太爷向来吝啬到极处,不拘是什么东西,都留好了。这个戳子,还是从前丁外艰的时候用的一个“制”字。马太爷并不晓得什么讲究,也并不认得这个字,但是,他的图书及别样的东西,这顶上都刻好一个“上”字,他却死命把个“上”字记住了,所以也不曾倒用过什么东西。此次发给跟班,他还吩咐“这是上,这是下”六个大字。偏偏这位跟班同老爷一样,亦是一个字不识,接过去磨了墨,就一张一张用了上去。江明一旁看见,心里明白,本待要上去说明,只因挨个不派他好行当的仇隙,也就闭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给他用的。不多一会,马太爷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个“制”字放在一边。
到得次日,马太爷上过衙门,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都是挡驾,有几位见的,看见他帖子上都刻了一个“制”字,不觉诧异道:“没有听见他丁忧呀?”后来同寅中大家谈起来,才晓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听,他家死了什么人?才知道是太太死了。因此,大家都传做笑话。更有一家什么报馆里替他登了报,说是“妻丧称制,是从马老爷为始”的话。马老爷却并不知道,还是各处用他的“制”字名片。到后来,马太爷的相好知会了马太爷,方才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个“服”字图书。又因为自己发出去的,也就不能骂跟班昏蛋了。
马太爷在省里住了几天,查办的委员回来了,才晓得洋行里歇出来的细崽。被臬台大大申斥了一顿,又上院请撤他的任。马太爷听见信息不好,又是刚要收漕的时候,只得连夜回大埔去了。暗地里又切实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极力周旋,才定了漕竣交卸的办法,马太爷更是感激。但是自从打省里回来,晓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问。任是什么状子,总批一个不准,除了命盗案件没有法想,还是仍旧要去验看。只等收过了漕,腰包里满了,好交卸回省,另谋别事。
这日坐在烟铺上,忽然刑名师爷走了过来,马廉赶忙起来让坐。刑名师爷便提起,接到省城里密信,说是制台被参。因为说是有个媒婆子出入衙署,贿买差缺,已是放了钦差的话,并且折子上牵连的人不少。马廉一听,大惊道:“真的么?”刑名师爷便从靴页子里抽出信来,送给东家看。无奈东家并不认识,只得胡乱假装着看。刑名师爷从旁一看,那一张信却是颠倒拿着,肚里好笑,也不好说什么。马廉此时心里很不是味,当着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来念讲给他听,只翻了一翻,算是看完了,依旧送还刑名师爷,收入靴页里去。师爷看见东家无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马廉辗转一想:“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只得喊了江明来,要专人到省里去打听。江明道:“这事要是真钦差出京,总要几个月,那是老爷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这几日,且到那时候再说罢。”马廉听见有理,只得暂时搁起,无奈心里总是放他不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