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是走上司的心经,这句话还不曾讲完。譬如,上司爱华丽的,我们的衣服干万不可古董;欢喜古董的,却千万不可华丽。欢喜年轻的固好,诸位尚都不老。要是欢喜有胡子的,却要早早的留须。至于说起话来,上司说的话,总而言之不得错的,千万不可顶撞。随机应变,迎合主意,久而久之,习惯自然,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此外的要诀就是京信,候补人员总要里修外补。要是我们自己熟人、亲友在军机里自然最好,此外,泛泛的信不如不弄。现钱现货最为妥当,只要有钱,王爷的信也容易。至于到任以后,本府、本道总要敷衍得好。几处宪幕,也万万不可大意。因为本府、本道的耳目较近,若不敷衍,恐怕于官声有碍,宪幕是要他批驳上控的案子。在任时第一要联络绅士,要晓得,地方官这些万民伞、德政牌,并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样出钱,却亦不能不出钱,出钱之后,绅士来还官的情。上司闻知,他也不晓得这个诀窍,还只当是民情感戴呢。所以现任的应酬,宪幕是第一义,巴结绅士是第二义。而顶要紧的,就是要敷衍洋人。洋人在内地传教,地方官本应保护。”
“但是,平心而论,这些在教的华人,可也实在不见得全是良善。碰着公正的教士,也未见得一定庇护他们。但是我们平时,总要把教士应酬好了。就是初一、十五行香过后,去拜望拜望他,用手本请个安也无不可。为什么呢?照外面说,我们应该体贴皇上家怀柔远人的意思,不要替他生事。在里面说,我做官是为什么呢?无非是为两个钱。倘或一定为着百姓,同教士斤斤较量,我们这一任就怕不得期满。所以,总要随事论事,万万不可闹脾气。遇着气不过的时候,只要看钱的面上,再无不了的事。就是民教打起官司来,总要把百姓压服下去。他们是我们的子民,他还敢怎样?能够如此做去,我们自然是久于其位了。”
“碰到地方民情凶悍的,还要格外留心。至于我们交卸时候,这些百姓难说没有几句闲话,也还容易打发。只要化几个钱,预先招呼出去,沿路摆路浅桌子的,每处给钱几百文;在城门口脱靴的,给钱若干文,自然就有一种想钱的出来办。就或有跟着轿子骂的,我们也只可装做不听见。横竖钱已下了腰包,还理他作甚!现在办大差的事,外州县是没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尽情,无论家丁、厨子、亲兵、小队都要点缀。须要晓得,我们所花有限,所偿的有几倍呢?要不然,是这班人最坏,他顶会坏你的事。还有抬大人的轿夫,也要留心。遇着一种欢喜说话的大人,他还要打听轿夫,你们老爷好不好?要被他胡说上两句,也吃不了,却也不可不防。”
“至于一次署事下来,回到省里,手头总有几个,第一要格外开阔广交。那些候补道、府,嘴头是再馋不过的,他遇到人家请他吃饭,从没有一次不到。那请请他吃饭,是最好的办法。一者可以拉拢他们,也可以多说两句话。一次两次自然熟识了。或是欢喜打牌的,再请他们打牌。这打牌的诀窍是,我们自己万万不可赢。这些人不是这局的会办,就是那局的提调,见制台的时候多,只要档口上保护几句话,就够得终年的酒席钱了。这其中也还有几个字诀窍:曰红,曰圆融,曰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亏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曰主思、宪德满口常称颂,曰坐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照这十个快去办,都包括在里头了。”
“总之,这还是些皮毛含笑的话,还要自己心地明白,随机应变。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就是再说两天也说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书,叫做《升发须知》,是说想升官发财的不可不知的意思。现在刚刚脱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大家可以看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这些事,可与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固是不懂。就是那些念书念迂了,及中过书毒的人,万万不可给他看。并不是妒忌他,给他看也是枉然。非但不能照办,他还要颠斤括两,说些不相干的话,才真正呕死人哩。”
说话之时,早已酒席吃完,戏也唱过五六出了。杨愕便起身告辞,众门生俱各排班在外面恭送。直等到他上了轿,轿子抬起,出了大门,方才散回。大家都在那里揣摩他的传授,还有用笔记的,纷纷扰扰了一回,没有一个不感激老师的教训。大家兴高采烈,等着收抬已毕,各自回寓,预备去各显神通去了。
如今单说一位知县骆青相,是江苏人氏。先前年轻的时候,也应过两次考。后来钻到招商局里,当过一次帐房。作了弊辞了出来,又不晓得怎样招摇撞好,弄了几个钱,捐了一个知县。因为名气太大,晓得南几省站不住脚,这回分发到四川去。到省以后,虽有些小差事,无奈他的手段太阔,总不够用。
这天听了杨愕的心传,回到家里,着实盘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摇着头道;“终究是一面的话。”自言自语了一会,家里人问他,他也不说。次日,便到外面转了几天。他本晓得候补道济仁,是制台的红人,且有点瓜葛,就想去打通这条门路。无奈一连三次都是挡驾,未免心中有点不耐烦。本打算不去了,只因为杨老师的传授,是不可闹脾气,只是忍了一口气,派人去打听了一个的实。
原来,旗人的门权最重,济大人既是制台的红人,那些奔走献媚的自然不少。他门口有一个冯二大爷,是济大人的心腹,言听计从。除掉从前济大人认识的之外,要是有人来见,若不先走通冯二大爷的路,再也够不着见济大人的面。济大人却也知道,只为是一向跟随,不要紧的钱,也不来管他。所以,这位冯二大爷的声势,就一天大似一天了。
骆青相打听得实了,赶紧去当了一笔当头,去买了绸绉绫绢等物,装了一大盘,派人送了去。冯二大爷看了一看道:“这是何苦,我是断不敢领的。”往返两次,总不肯受。骆青相急了,只得亲自跟了来。一直到冯二大爷房里,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赏脸。冯二大爷没法,只得收下,就留骆青相坐下谈心。冯二大爷道:“候补老爷在省城空闲,很不容易支持,我们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费这许多呢?”骆青相道:“我晓得,你老先生还短什么?只不过这一点点敬意,实在是力薄没法弄。这样一点点的东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实在惭愧的了不得。我替我自己说句混话罢,这叫做礼轻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关的日子长,以后再慢慢的补报罢了。”冯二大爷道:“好说,好不敢当。”
坐了一回,骆育相也不便就说要见大人的话,只得起来告辞。冯二大爷也不留,就送到大门口,哈了哈腰进去了。
骆青相心里是十分满意。回到家里,刚刚他一位朋友出差回来,送了他四瓶茶叶,是顶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台茶食,又去送给冯二大爷。冯二大爷推不掉,也只得收了。过了三天,骆育相又去请安。不到半个月,果然熟落了,才慢慢的吐出来意。冯二大爷道:“容易,我们大人是最喜见客的,你明天午后来,包你难见就是了。”骆青相谢了,欢天喜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