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工具本体到心理本体
上节结尾是“作无聊之事”,此节却要“为天地立心”,有些滑稽。不过,以落寞心情作庄严事业,恰好是现代人生。说得更庄严也更好玩一点,这也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学精神和它的悲剧。于是本“探寻录”可能就是这种欲调侃而未能的滑稽悲剧。但今日的哲学已五光十色,五味俱全,如真能多出一种,岂不更好,抑又何妨?
今日有反哲学的哲学:眼前即是一切,何必思前顾后?目标、意义均虚无,当下食、色才真实。这大有解构一切陈规陋习及各类传统的伟功,但也就不再承认任何价值的存在。无以名之,名之日“动物的哲学”。
今日有专攻语言的哲学:医疗语言乃一切,其他无益且荒唐。于是,细究语词用法,厘清各种语病,技术精而又巧,却与常人无关。无以名之,名之日“机器的哲学”。
今日有海德格尔哲学:探求人生,发其底蕴,知死方可体生。读《存在与时间》,有一股悲从中来,一往无前的冲力在。无以名之,名之日“士兵的哲学”。
当然,还有各种传统和宗教及其变种,林林总总,其中,基督教神学最值重视。它自神而人、超越理性。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面前,海德格尔的Being也相形见绌。高耸入云的十字架,在阳光中灿烂辉煌,崇高圣洁,直接感撼人心魂,人生真理岂不在是?命运归宿岂不在此?无怪乎有谕者要强调“圣爱”高于伦理德强调道德律令在先、道德感情在后、后者低于前者恰好相反,于是,人生真是一种情感,这是一种普泛而伟大的情感趔。是邪?非邪?
中国哲学也充满情感,它从来不是思辨理性。但是,它也不是这个“走向十字架”的情感真理。以“实用理性”“乐感文化”为特征的中国文化,没法建立外在超越的人格神,来作为扳依归宿的真理符号。它是天与人和光同尘,不离不即。自巫史分家到礼崩乐坏的轴心时代,孔门由“礼”归“仁”,以“仁”为体,这是一条人为天地立“心”,而非天地为人立“心”。这就是“一个人生”(天人合一:自然与社会有历史性的统一)不同于“两个世界”(神人有殊:上帝与包括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在内的感性世界相区另)和中国哲学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本根所在。
人生有限,人都要死,无可扳依、无可归宿。把爱、把心灵、把信仰付托于一个外在超越的符号,比较起来,似乎还顺当。现在却要自己就在这个人生和世界里去建立扳依、归宿、信仰和终杯关怀,即有限寻无限,于世间求不朽,这条道路岂不更困窘、更艰苦、更悲惨?
在这条道路上,“活”和“活的意义”都是人建构起来的人为自己活首而悲苦地建构。由于不把它归结于神的赐予,它就虽然可以超越任何具体人群的时代、社会、阶级、集团,却无法超越人类总体(过去、现在、未来)。过去、现在、未来这种空间化的时间系列便历史。人生意义不局限、束缚于特定的时空,却仍然从属于这个人类的总体,此即“主体性”,即历史积淀而成的人类学本体。所以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一方面是对立足于人类社会的马克思哲学的新阐释,另方面又正好是无人格神背景的中国传统哲学的延伸。这个哲学既以“人活着”为出发点,也就是为什么要将“使用——制造工具的人类实践活动”(亦即以科技以标志的生产力)为核心的社会存在命名为“工具本体”的原故。
人活着要吃饭,但人并非为自己吃饭而活着,把一切归结为吃饭或归结为因吃饭而斗争如“阶级斗争”,是一种误解。人生意义虽不在人生之外,但也不等于人生,于是有“为什么活”的问题。
马克思提到“自由王国”,它的前提是人的自由时间的增多。当整个社会的衣食住行只需一周三日工作时间的世纪,精神世界支配、引导人类前景的时刻将明显来临。历史将走出唯物史观,人们将走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从而“心理本体”(“人心”“天心”问题),将取代“工具本体”,成为注意的焦点。于是,“人活得怎样”的问题,日益突出。
从世界情况看,人“如何活”的问题远未解决,“活得怎样”只是长远的哲学话题。但由“工具本体”到“心理本体”,却似可成为今日一条探寻之道,特别对中国更如此:这不是用“马克思主义”框架来解释或吞并中国传统,而很可能是包含、融化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传统的继续前行。它将成为中国传统某种具体的“转换性的创造”。由于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它也可能成为世界意义的某种“后马克思主义”或“新马克思主义”。
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立心”者,建立心理本体也。“立命”者,关乎人类命运也;“继绝学”者,承续中外传统也;“开太平”者,为人性建设,内圣外王,而情感“本体”之必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