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夏承上眷顾,思欲荐才报国。予同年王纶,陕西人,因王亲除松江推官。为人谲诈务名,自负兵历医卜诸事,无不精晓,欲求为京官。乃托人延誉于朝,时考满来京,刘真以纶为知兵,遂破例荐为职方主事。命下吏部,马钧阳以为王亲不得任京职,此祖宗旧例,似难辄改。上意向刘,又批云:”你每还会兵部议了来说。“马恐刘在上前有别词,乃曲从其请。纶得职方主事,其志洋洋矣。刘常对人言:”我非欲破例,但部中多事,得一知兵者在司属,可以备缓急之用。“然纶实非知兵,徒能言耳。杨都御史一清以其门人故,力荐之于刘,刘亦不察。观其后从宸濠反逆,为其行军,一败涂地,可见矣。人之难知有如此。
各边有警,守臣求增兵饷,户部奏称钱粮不给。上召刘尚书大夏谕曰:”永乐间频年举兵北征,况大兴营造,费用无赀,当时未闻告乏。今百凡俱从减省,何以反不足用?昔人云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今安在哉?“大夏对曰:”祖宗时民出一文,公家得一文之用。今取诸民者数倍,而实入官者或仅二三。“上曰:”归之何处?“大夏乞退奏。上曰:”正欲与尔面论此事。“诘之至再。仓卒不能对,乃举所知一事对曰:”臣往年在两广时,曾通以省城中文武官俸给,与某官一二人岁用,计之犹不相当。此亦以侵民财之一端也。“盖指镇守内官。上曰:”曾有人说今天下应该裁革此官,熟思之,自祖宗来,设置已久,势难遽革。况中间如某某,亦尽有益于地方。莫若今后有缺,必求如某者用,不得其人则姑停止之。“
上优礼大臣,无大故未尝斥辱。如尚书刘大夏、都御史戴珊辈,往往召至幄中,从容讲论,天颜和悦,真如家人父子。内阁诸臣,皆称为先生。李西涯有诗云:”近臣尝造膝,阁老不呼名。“盖实录也。
上一日召刘尚书大夏,谕曰:”朕尝欲于附近东西地方,各操人马一枝,以为京师左右掖,何如?“大夏对曰:”保定止是一府地方,独设一都司,统五卫在彼。仰思祖宗之心,恐亦是此意。“未几,一御史陈言,议欲发回各处轮班京操官军,因拟将保定两班一万人回卫团操。奏入,上可之,遂敕令京营都指挥戴仪往任其事。人不知此出自上意,遂有造飞语者,揭帖子于宫门相诬。上取帖子付太监苗逵,令出以示大夏。明日上复召,面谕之曰:”宫门前岂外人可到?必是忿不得私役此军者所为。“大夏叩头谢。时京东军亦于密云、蓟州责成巡抚官,城堡已备,因兵力未集,其事竟废。
《问刑条例》成于弘治庚申,先是有诏,谓:”近例太多,人难遵守,三法司查议停当刊布。“于是尚书白昂,侍郎屠勋、何鉴,都御史闵珪、侣钟,大理卿王轼等,会委御史王鼎、王恩,郎中杨茂仁等,查出会议,开例以上。再命会同吏部等衙门覆议。皆已停当,白刑书又题请刊行,永为遵守。未几,白去位,闵代之。议者纷纷,给事中孙祯、葛嵩、徐昂等则谓”私役军伴“、”立嗣择立贤能及所亲爱“、”典当田地已勾本利交还原主“等项是起争端,而王府又奏郡王、将军妾媵定数及冒支官粮之类,皆非所以待宗室,将示与庶民无异,要行革去。奏下,多以为宜改。而致仕阁老尹直复贻书当道,以为前日诸臣刑名欠精,率多窒碍,徒为诲淫长奸之地。时诸司议亦不同。予同年沈员外文华时管章奏,为闵所重。予谓沈曰:”今若改一条,其余皆不可存矣。岂永为遵守之意哉?“众以为然。乃质诸闵公,遂覆奏云:”前例数条,委皆停当,但近年奉法者率多拘泥牵合,以致有言。“乃申明数语,稍加增润上清,遂得俞允。其覆”宗支繁衍,与国初不同。与其犯之而后治以法,非惟无益于事,而伤恩亦多矣;固欲先事豫防,其保全敦睦,皆深意所存,是古先宫中府中一体之义“,尤为亲切。群议乃寝。
上一日宣内阁臣,谕曰:”辽东张天祥事,东厂缉事揭帖云:“当时御史王献臣止凭一指挥告诱杀情词,吴一贯等亦不曾亲到彼处,止凭参政甯举等勘报,事多不实。”今欲一干人犯提解来京,令锦衣卫于午门前会问,方见端的。“大学士刘健等皆对曰:”如此固好。“上以揭帖付健曰:”先生辈将去整理。“健等退,具揭帖云:”都察院本既已批出,东厂揭帖又不可批行,须待会勘,至日再议。“次日,上又召内阁、兵部来至门上。兵部选镇抚司理刑官毕健等人,至暖阁。上盛气曰:”张天祥事秘密未行,先生辈昨所进揭帖,祗合亲书密进,如何令书办官代写?“健等皆叩头曰:”东厂揭帖已封定,不曾令书办官见之。“上曰:”阁下揭帖内乃有‘提解来京’等语,此事尚未行,且欲解京者,正欲明白其事,先生辈固以为不可行,何也?“健等对曰:”臣等非敢阴解京,但无故传旨,事体未便,故欲少待会勘耳。“上曰:”此事已两番三次,何为非阻?“皆对曰:”此事已经法司勘问,皆公卿士大夫,言足取信。“上曰:”先生辈且未可如此说,法司官若不停当,其身家尚未可保,又可信乎?“大学士李东阳对曰:”士大夫未必可尽信,但可信者多,其负朝廷者不过十中一二耳。“大学士谢迁对曰:”事须从众论,一二人之言恐未可深信。“上曰:”先生辈此言皆说不得,此事密切,令人到彼处体访得来,谁敢欺也?“皆对曰:”此事干证皆在彼处,恐劳人动众耳。“上曰:”此乃大狱,虽千人亦须来,若事不明白,边将谁肯效死?“健等皆对曰:”赏罚朝廷大典,臣等愚见,正欲皇上明赏耳。“上曰:赏罚事重,朕不敢私,但欲得其实情。若果系扑杀,贪功启衅,岂可从之?若果有功被诬,须为伸雪。”语久,龙颜少霁,曰:“须传旨行之。”皆应而出。后又复召,上从容问曰:“昨因张天祥事,先生辈言文职官不负朝廷,亦不应如此说,文官虽是读书明理,亦尽有不守法度者。”健等皆对曰:“臣等一时愚昧,干冒天威。”东阳曰:“臣等非敢谓其皆不负国,但负国者亦少。”迁曰:“文官负国者,臣等亦不敢庇护,必欲从公处置。”上笑曰:“亦非谓庇护,但言其皆能守法,则不可耳。”因谓:“此事当如何发?初欲传旨,先生辈谓别无事由,猝然改命。猝者,暴疾之意,此亦未为猝也。”如是者再。皆应声曰:“臣等见都察院本已批出无行,只欲事安稳耳。”上曰:“缉访之事,祖宗以来,亦有旧规。今令东厂具所缉事,题本批行。”皆对曰:“不如传旨。”上乃命拟旨,提解至京。上新御午门城上,锦衣卫引囚至,上令三法司都御史戴珊等鞠问回奏。大概谓前事乃以匿名文书而行。上遽曰:“匿名文书,见者即当烧毁,此系律文。如何辄以施行?”群臣皆慑伏,莫敢仰对。遂决其狱,重轻有差,吴一贯等皆落职。
上锐意兴革,一日召刘尚书大夏至幄中,谕曰:“各衙门应诏查出弊政,虽具准行,然未有及内府事者。朕闻在内弊政莫甚于御马监、光禄寺,且言官亦尝论及,朕将亲理焉。”大夏对曰:“此皆干系内府,必须皇上见定而自主之。”异日遣科道官同兵部侍郎各一员,奉敕往清其事。既而二处减去浪费,每月以白金计之,各不下十余万两。
上复虑天下有司多不得人,乃召戴都御史珊及刘尚书大夏同至幄中,谕曰:“尔等与各科道官观朕图治的说话,虽都准行去了,然使天下府州县亲民官非人,未必不为文具,百姓安得被其恩泽?欲令吏部择其贤否黜陟,然天下官多,难得停留。细思之,莫若自今与尔等访察各处巡按二司官,先当以此辈黜陟停留。尔珊更慎择各处巡按御史,然后责他们去拣择府州县卫所。官得其人,人受其福。庶几行去的说话,不为文具也。”二人叩头退,因与同列共叹曰:“尧舜知人安民之德,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