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谓,黄太史盛,欲用万巻书与古人争能于一字,然不知意多而情逺,句累而格近也。锺嵘云,任昉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能竒。然则用事不可耶,少陵读书破万巻下笔如有神,未尝不用事,而浑然不觉乃为髙品也。
谢康乐之诗,虽是涉于对偶,然而森蔚璀玮,繁宻错缛,一句一字极其深思,昔人谓无一篇不佳,今观其《入彭蠡》《华山冈》《七里瀬》《始宁墅》《富春渚》诸诗,模写行役江山,歴歴如画,信一代之伟作也。其中初发石首城一诗尤妙,稍尚风骨,不类诸作,有建安之风,岂其被诬见释之后情发之真欤,此诗之所以贵情性也。
西涯“岳阳楼:呉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庙古人情”,或驳之曰杜子妙在坼与浮字,西涯失之。彭民望曰然则必云“呉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后可邪?或者之说信不可。然病不在呉楚乾坤也,曰天下句。诗语固如是乎?
白乐天与元微之刘禹锡同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禹锡诗成,乐天曰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介何用。于是罢唱。又与张汝士迎杨于陵,席上赋诗,汝士后成,元白览之失色。又与汝士于裴令公宴上赋诗,元白有徳色,次至汝士曰“昔日兰亭无艶质,此时金谷有髙人”,白知不能加,遽裂之,曰笙歌鼎沸,勿作冷淡生活。元顾白曰,乐天可谓能全名矣。由此数事观之,乐天岂亦忌才邪,不然记録者之失真也。若太白过黄鹤楼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可谓能服善矣。
诗有属对未能而他人代之者,如范曽云岁暮天涯雨,乆而莫属,刘郇伯曰何不对人生分外愁。晏元献曰无可柰何花落去,经年未尝强对,王琪应声曰佀曽相识燕飞来。中书出对曰水底月如天上月,久未有对,杨文公以事至,应声曰,眼中人是面前人。王丞相云马子山骑山子马,乆之人对曰钱衡水盗水衡钱。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竒絶无对,石曼卿曰月如无恨月长圆。唐诗曰二十四考中书令,无对之者,或以问王平甫,平甫应声曰,万八千戸冠军侯。王荆公集句得江州司马青衫湿,乆未有对,一日问蔡天启,天启应声曰何不对梨园弟子白发新,荆公大喜。数者皆索之岁月了不可得而属对者往往出于卒然之顷,且下句每胜上句,岂人之才思迟速固自不同欤,抑构思者之沉吟反不如偶然者之会意也。
唐费冠卿感怀诗:茕独未为苦,求名始辛酸,上国无交亲,请谒多少难。又,九月风到面,羞汗成氷片,求名俟公道,名与公道逺。后举进士,母卒,感之,甘隠九华山。征诏不起,赋诗云,君亲同是先王道,何如骨肉一处老,也知臣子合佐时,自古荣华谁可保。此二诗何前之浅陋而后之峻絶也。岂暮年闻道之故欤。王元之锡宴明日诗,宴罢归来日未斜,平原坊里那人家,几多红袖迎门笑,争乞钗头利市花。清明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窓分与读书灯。胡苕溪云,老少情怀之异此二事正相类云。
近世诗人见古人佳句辄欲拟作,自谓得意。甚者,笔之于书以夸乎人。然而何尝得其彷佛,干鼠为璞,蹄涔自濡,殊可笑也。欧阳永叔尝爱常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朩深”,欲效之作一联,每不可得,晩至青州,得山斋宴息,益欲作之,竟不能获一言,至以为终身之恨,以欧公之才何所不可,乃不轻易如此,兹其可重也欤。
石首杨文定公好题竹赠人,亦其性然也,今见于集者凡三十六絶,然无甚佳者,诗之难如此哉。
杜子美赠韦左丞中颇自负云,读书破万巻,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继之曰,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知子美以上所云辞赋足以致君欤,抑别有道也。末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衰飒不振,致君尧舜者恐不如此也。今人以为出于子美便不敢雌黄,亦过矣。
予与韩子爵游凌云,时二月中旬也,寺僧煑茗,色香殊絶,予笑谓子爵曰古来咏佳人者多以海棠荳蔲牡丹为言,俱未若凌云茗之为近也,安得数语发其义哉。后读东坡寄壑源焙新芽诗,有曰仙山灵雨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陵春,要知玊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乃知古人先有此意矣。
蘓集云,黄落山川知晚秋,小虫催女献功裘,老松阅世卧云壑,挽着沧江回万牛。诗林以为山谷之诗,然山谷又有和少游诗,苐二句与此全同。玩其辞气,当为山谷之诗而误入苏集也。
谢翱有《懐峨眉家先生诗》,小序,先生曽宰建之浦城。诗云,露下湿百草,病思生积愁,窟泉春洗屐,毡雪莫登楼,魂梦来巴峡,衣冠老代州,平生仗忠信,自与身为雠。则家先生者盖余峨眉人而寓于代者,惜乎名字行履不可考,然观仗忠信之语,其人亦自不同也。
近时松石诗评自谓,平章丰致,水鉴声猷,华衮英灵,节旄间气,晋宋六朝如王融徐陵阴庾,皆入品题,而李陵潘石二张二陆、茂先景纯仲文叔源,皆一时名家,乃遗而不收,况人着数语,祗以取譬为髙,体裁声韵多不中的,而刘因虞集,髙下之间未为定论。识诗之难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