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者,道之形也。学者兼通六艺,尚矣。次则文章名类,各举一端,莫不为艺,即莫不当根极于道。顾或谓艺之条绪綦繁,言艺者非至详不足以备道。虽然,欲极其详,详有极乎?若举此以概乎彼,举少以概乎多,亦何必殚竭无余,始足以明指要乎?是故余平昔言艺,好言其概,今复于存者辑之,以名其名也。庄子取“概乎皆尝有闻”,太史公叹“文辞不少概见”,闻、见皆以“概”为言,非限于一曲也。盖得其大意,则小缺为无伤,且触类引伸,安知显缺者非即隐备者哉?抑闻之《大戴记》曰:“通道必简。”“概”之云者,知为“简”而已矣。至果为通道与否,则存乎人之所见。余初不敢意必于其间焉。
同治癸酉仲春,兴化刘熙载融斋自叙。
《六经》,文之范围也。圣人之旨,于经观其大备,其深博无涯涘,乃《文心雕龙》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有道理之家,有义理之家,有事理之家,有情理之家,“四家”说见刘劭《人物志》。文之本领,祗此四者尽之。然孰非经所统摄者乎?
九流皆托始于《六经》,观《汉书·艺文志》可知其概。左氏之时,有《六经》未有各家,然其书中所取义,已不能有纯无杂。扬子云谓之“品藻”,其意微矣。
《春秋》文见于此,起义在彼。左氏窥此秘,故其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
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左氏释经,有此五体。其实左氏叙事,亦处处皆本此意。
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
刘知几《史通》谓《左传》“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余谓百世史家,类不出乎此法。《后汉书》称荀悦《汉纪》“辞约事详”,《新唐书》以“文省事增”为尚,其知之矣。
烦而不整,俗而不典,书不实录,赏罚不中,文不胜质:史家谓之“五难。”评《左氏》者,借是说以反观之,亦可知其众美兼擅矣。
杜元凯序《左传》曰:“其文缓。”吕东莱谓:“文章从容委曲而意独至,惟《左氏》所载当时君臣之言为然。盖繇圣人余泽未远,涵养自别,故其辞气不迫如此。”此可为元凯下一注脚。盖“缓”乃无矜无躁,不是弛而不严也。
文得元气便厚。《左氏》虽说衰世事,却尚有许多元气在。
学《左氏》者,当先意法而后气象。气象所长在雍容尔雅,然亦有因当时文胜之习而觭重以肖之者。后人必沾沾求似,恐失之啴侈靡矣。
萧颖士《与韦述书》云:“于《谷梁》师其简,于《公羊》得其核。”二语意皆明白。惟言“于《左氏》取其文”,“文”字要善认,当知孤质非文,浮艳亦非文也。
《左氏》叙战之将胜者,必先有戒惧之意,如韩原秦穆之言,城濮晋文之言,邲楚庄之言,皆是也。不胜者反此。观指睹归,故文贵于所以然处着笔。
《左传》善用密,《国策》善用疏。《国策》之章法笔法奇矣,若论字句之精严,则左公允推独步。
左氏与史迁同一多爱,故于《六经》之旨均不无出入。若论不动声色,则左于马加一等矣。
“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以左氏之才之学,而文必范我驰驱,其识虑远矣。
《国语》,周、鲁多掌故,齐多制,晋、越多谋。其文有甚厚甚精处,亦有剪裁疏漏处,读者宜别而取之。
柳柳州尝作《非国语》,然自序其书,称《国语》文“深闳杰异”;其《与韦中立书》,谓“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则《国语》之懿亦可见矣。
《公》、《谷》二传,解义皆推见至隐,非好学深思不能有是。至传闻有异,疑信并存,正其不敢过而废之之意。
公、谷两家善读《春秋》本经。轻读,重读,缓读,急读,读不同而义以别矣。《庄子·逸篇》:“仲尼读《春秋》,老聃踞灶觚而听。”虽属寓言,亦可为《春秋》尚读之证。
《左氏》尚礼,故文;《公羊》尚智,故通;《谷梁》尚义,故正。
《公羊》堂庑较大,《谷梁》指归较正。《左氏》堂庑更大于《公羊》,而指归往往不及《谷梁》。
《檀弓》语少意密,显言直言所难尽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已使人自得其实。是何神境!
《左氏》森严,文赡而义明,人之尽也。《檀弓》浑化,语疏而情密,天之全也。文之自然无若《檀弓》,刻画无若《考工》、《公》、《谷》。《檀弓》诚悫颀至,《考工》朴属微至。
《问丧》一篇,缠绵凄怆,与《三年问》皆为《戴记》中之至文。《三年问》大要出于《荀子》,知《问丧》之传亦必古矣。
《家语》非刘向校定之遗,亦非王肃、孔猛所能托。大抵儒家会集记载而成书,是以有纯有驳,在读者自辨之耳。
《家语》好处,可即以《家语》中一言评之,曰:“笃雅有节。”《家语》之文,纯者可几《檀弓》,杂者甚或不及《孔丛子》。
《国策》疵弊,曾子固《战国策目录序》尽之矣。抑苏老泉《谏论》曰:“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盖尝推此意以观之,如鲁仲连之不帝秦,正矣;然自称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其非无术可知。然则读书者亦顾所用何如耳,使用之不善,亦何读而可哉!
战国说士之言,其用意类能先立地步,故得如善攻者使人不能守,善守者使人不能攻也。不然,专于措辞求奇,虽复可惊可喜,不免脆而易败。
文之快者每不沈,沈者每不快,《国策》乃沈而快;文之隽者每不雄,雄者每不隽,《国策》乃雄而隽。《国策》明快无如虞卿之折楼缓,慷慨无如荆卿之辞燕丹。
《国策》文有两种:一坚明约束,贾生得之;一沈郁顿挫,司马子长得之。
杜诗《义鹘行》云:“斗上捩孤影。”一“斗”字,形容鹘之奇变极矣。文家用笔得“斗”字诀,便能一落千丈,一飞冲天,《国策》其尤易见者。
韩子曰:“孟氏醇乎醇。”程子曰:“孟子尽雄辩。”韩对荀、扬言之,程对孔、颜言之也。
《孟子》之文,至简至易,如舟师执舵,中流自在,而推移费力者不觉自屈。龟山杨氏论《孟子》“千变万化,只说从心上来”,可谓探本之言。
《孟子》之文,百变而不离其宗,然此亦诸子所同。其度越诸子处,乃在析义至精,不惟用法至密也。
集义、养气,是孟子本领。不从事于此而学孟子之文,得无象之然乎?
荀子明六艺之归,其学分之足了数大儒。其尊孔子,黜异端,贵王贱霸,犹孟子志也。读者不能择取之,而必过疵之,亦惑矣。
孟子之时,孔道已将不着,况荀子时乎!荀子矫世之枉,虽立言之意时或过激,然非自知明而信道笃者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