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本位。孟子于本位毅然不避,至昌黎则渐避本位矣,永叔则避之更甚矣。凡避本位易窈眇,亦易选懦。文至永叔以后,方以避本位为独得之传,盖亦颇矣。
文之道,可约举经语以明之,曰:“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言近而指远”,“辞尚体要”,“乃言底可绩”,“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易其心而后语。”
文家得力处人不能识,如东坡《表忠观碑》,王荆公问坐客毕竟似子长何语,坐客悚然是也。用力处人不能解,如欧阳公欲作文,先诵《史记·日者传》是也。
《易·系传》:“物相杂故曰文。”《国语》:“物一无文。”徐锴《说文通论》:“强弱相成,刚柔相形。故于文,‘人乂’为文。”《朱子语录》:“两物相对待故有文,若相离去,便不成文矣。”为文者,盍思文之所由生乎?
《左传》:“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后人每不解何以谓之无文,不若仍用《外传》作注,曰:“物一无文。”
《国语》言“物一无文”,后人更当知物无一则无文。盖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
古人或名文曰笔。《梁书·庾肩吾传》太子与湘东王书曰:“谢眺、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笔对诗言者,盖言志之谓诗,述事之谓笔也。其实笔本对口谈而言,《晋书·乐广传》:“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昌黎亦云:“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观此而笔之所以命名者见矣。然昌黎于笔多称文,如谓“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是也。
《诗纬·含神雾》曰:“诗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诗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见诗为天人之合。
“诗言志”,孟子“文、辞、志”之说所本也。“思无邪”,子夏《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所本也。
《关雎》取“挚而有别”,《鹿鸣》取“食则相呼。”凡诗能得此旨,皆应乎《风》《雅》者也。
《诗序》:“风,风也,风以动之。”可知风之义至微至远矣。观《二南》咏歌文王之化,辞意之微远何如!
变风始《柏舟》。《柏舟》与《离骚》同旨,读之当兼得其人之志与遇焉。《大雅》之变,具忧世之怀;《小雅》之变,多忧生之意。
《颂》固以“美盛德之形容”,然必原其所以至之之由,以寓劝勉后人之意,则义亦通于《雅》矣。
《雅》《颂》相通。如《颂·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近《雅》,《雅·生民》《笃公刘》近《颂》。“穆如清风”,“肃雍和鸣”,《雅》《颂》之懿,两言可蔽。
《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于此。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诗》,自乐是一种,“衡门之下”是也;自励是一种,“坎坎代檀兮”是也;自伤是一种,“出自北门”是也;自誉自嘲是一种,“简兮简兮”是也;自警是一种,“抑抑威仪”是也。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此诗人之忧过人也;“独寐寤言,永矢弗告”,此诗人之乐过人也。忧世乐天,固当如是。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出乎外也;“我任我辇,我车我牛”入乎中也;“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宜其始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持其终也。
真西山《文章正宗纲目》云:“《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者盖无几,而讽咏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余谓诗或寓义于情而义愈至,或寓情于景而情愈深,此亦《三百五篇》之遗意也。
诗喻物情之微者近《风》,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近《颂》。
《离骚》,淮南王比之《国风》《小雅》。朱子《楚辞集注》谓其“语祀神之盛几乎《颂》。”李太白《古风》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盖有《诗》亡《春秋》作之意,非抑《骚》也。
刘勰《辩骚》,谓《楚辞》“体慢于三代,风雅于战国。”顾论其体不如论其志,志苟可质诸三代,虽谓易地则皆然可耳。
汉武帝《秋风辞》,《风》也;《瓠子歌》,《雅》也。《瓠子歌》忧民之思,足继《云汉》,文中子何但以《秋风》为悔志之萌耶?
武帝《秋风辞》《瓠子歌》《柏梁与群臣赋诗》,后世得其一体,皆足成一大宗,而帝之为大宗不待言矣。
或问:《安世房中歌》与孝武《郊祀》诸歌孰为奇正?曰:《房中》,正之正也;《郊祀》,奇而正也。
汉《郊祀》诸乐府,以乐而象礼者也。所以典硕肃穆,视他乐府别为一格。
秦碑有韵之文质而劲,汉乐府典而厚,如商、周二《颂》,气体攸别。
质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汉诗《风》与《颂》多而《雅》少,《雅》之义,非韦傅《讽谏》,其孰存之?
李陵赠苏武五言,但叙别愁,无一语及于事实,而言外无穷,使人黯然不可为怀。至“径万里兮度沙幕”一歌,意味颇浅,而《汉书·苏武传》载之,以为陵作,其果然乎?
《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慨,然《古诗》兼有豪放旷达之意,与苏、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阳舒阴惨之不同。知人论世者,自能得诸言外,固不必如钟嵘《诗品》谓《古诗》“出于《国风》”,李陵“出于《楚辞》”也。
《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诗至此,始可谓其中有物也已。
曹公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诸子,未有其匹也。子建则隐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之意。钟嵘品诗,不以“古直悲凉”加于“人伦周、孔”之上,岂无见乎!
曹子建《赠丁仪王粲》有云:“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此意足推风雅正宗。至骨气情采,则钟仲伟论之备矣。公干气胜,仲宣情胜,皆有陈思之一体。后世诗率不越此两宗。
陆士衡诗粗枝大叶,有失出,无失入,平实处不妨屡见。正其无人之见存,所以独到处亦跻卓绝,岂如沾沾戋戋者,才出一言,便欲人道好耶?
刘彦和谓“士衡矜重”,而近世论陆诗者,或以累句訾之。然有累句无轻句,便是大家品位。
士衡乐府,金石之音,风云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虽子建诸乐府,且不得专美于前,他何论焉!
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后来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风》,犹瞻望弗及矣。
叔夜之诗峻烈,嗣宗之诗旷逸。夷、齐不降不辱,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趣尚乃自古别矣。
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
张景阳诗开鲍明远。明远遒警绝人,然练不伤气,必推景阳独步。《苦雨》诸诗,尤为高作,故钟嵘《诗品》独称之。《文心雕龙·明诗》云:“景阳振其丽”,“丽”何足以尽景阳哉!
刘公干、左太冲诗壮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兼悲壮者,其惟刘越石乎?